大雪纷飞的寅夜,合该是人们藏入被窝的酣眠时刻,清静幽僻的书房内犹仍点著烛火,凝光闪烁……
    “少主,您奔波了一整日、又看了大半夜的帐册,该梢事歇息了。”秦家总管平顺,忧心地看著几乎没日没夜、投??心力于商事上的少王。
    自从老爷过世后,旗下原本营运良好的商肆频频在帐上出现纰漏,又加上不知哪来的风声谣传,讹言秦家财务濒临瓦解,一些盘商便不愿再供应货品或原料,导致秦家织染、香料、药材等商肆面临货源断绝的窘境,少王这几日便出面处理所有问题,与那些商人周旋,一刻也不得闲。
    “少主?”见桌案后的主子闻风不动,平顺又出声唤道。
    秦啸日抬睫,睫下如夜空般深静的黑眸,看见平顺手中拿著的新烛。
    “你去歇吧,平总管。灯烛我自个儿会换。”
    平抿的薄唇微扬,无波无漪的嗓音缓缓流泄,一如那个对待奴仆没有丝毫厉色的温文主子,但在自小看著主子长大的平顺眼里,不禁心疼曦嘘。
    一夕之间,少主被迫由一个无所忧虑的少年,变成一肩担负起秦家众多商肆存亡重任的主事者,没有沉溺于悲怆的资格,也没有懦弱恐惧的机会,他能做的,仅是比同岁数的孩子们还要冷静去面对这一切。
    但试问,丧亲之痛,又有多少人能冷静以对?
    这,唉……
    “少主,您请保重身体啊,老奴相信少主会让秦家平平安安度过难关……”平顺眼眶泛红,老泪都快成河。
    “平总管所言甚是,秦家、商肆这么多人的性命交在我手中,我怎能不保重自己?”秦啸日微微一笑,合起桌案上的帐册。“就听你的,我是该歇歇了。”
    平顺一边点头,一边抬手以衣袖揩去老泪,见主子有心安歇,这才安心离开书房。而秦啸日也确实没再翻开帐本,他起身走出屋门,独自信步来到廊檐下,就著廊上微弱灯影,仰望苍茫雪天。
    天寒地冻,风雪依旧漫天,除了呜咽风声,大地一片孤寂。
    他就这么伫立檐下,任利刀般的刺骨风雪刮打在身躯上。
    感觉不到冷……
    抑或合该说,他的心已经比这寒天还要冰冷?
    “啸日哥哥,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进屋?天候好冷好冷的……”一道因冷而微微发抖的童嗓,在他身畔响起。
    秦啸日俯视身高不及他胸膛的来人,小人儿双手抓著一把纸伞,努力替他遮挡风雪,那张仰颈以对的小脸蛋,被凌厉冷风刮出红痕,不是多圆润的脸颊与小巧鼻头全都通红一片,可见她有多冶。
    他动手拂去人儿氅衣、头顶、颊上的细雪,深知她在雪中走过了一大段路,才从护师院落来到这里。“先进屋再说。”
    莫璃听话地收起纸伞,在门外蹬了蹬鞋上的雪,才走进温暖的书房;秦啸日随之掩上门,阻挡风雪侵入。
    “氅衣脱下,过来暖暖手。”他蹲在平总管于屋内放置的炭炉前,伸出双手。
    她点点头,也学他的动作,身穿褐色棉袄的小小身躯,跟著蹲在炭炉前伸出小手取暖,缩得像颗圆滚滚的小球。
    黑炭静静地烧得贲红,薄弱的火光映在两人脸上。
    “好暖和喔!”莫璃用小手煨暖自己脸颊,笑得好满足。
    “你怎么还未寝,不困?”他收回手,曲膝席地而坐,看著那张有火光跃动的笑脸,深夜的此刻,总是朝气蓬勃的笑脸也不敌疲倦,双眸满是浓浓困意。
    “璃儿想来看啸日哥哥……睡了没?”她答道,努力压下一个到口的呵欠。
    “有事找我?”话甫落,他心念一转,歉然说道:“璃儿,抱歉了,我好一阵子没陪你说话、练剑。”
    莫璃摇摇头。“没关系,璃儿知道啸日哥哥忙。”日复一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他们奸难好难见上一面,她只能在远处瞧著他都在忙些什么。“而且,璃儿还看见啸日哥哥——”
    见她话只说了一半就把眸子垂下去,他好奇问:“看见我什么?”
    年轻俊脸莞尔一笑,出言调侃。“哦,你又躲在一旁偷偷看人了,是不?”食指点了点她光洁的额,举止间有著不自觉的宠溺。
    “没有没有!璃儿只是站得远远的,没有偷看,是啸日哥哥都没发现璃儿。”遭人误解,小女孩急得赶忙提出解释。
    “那你到底看见我什么了?不会是我剔牙、打呵欠、挖鼻屎这类不雅的小动作都被你瞧光光了吧?”
    “才不是。璃儿是看见啸日哥哥好悲伤、好悲伤的表情,啸日哥哥走在府里的时候是,和人说话的时候是,方才站在屋檐下的时候也是。”她直把眼里看见的全都诚实道出。
    秦啸日心头一阵紧缩,沉默了片刻,随即又扬起淡笑。
    “我一直是这号表情。”他弹弹自己脸皮。
    这是一张拥有一贯浅笑的温和表情,只不过,遭逢剧变令它的笑意凝敛了些,但不至于消失无踪。商贾,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人看穿心思的任何表情,打小父亲就教会他这个道理。
    她摇头。  “啸日哥哥的眼睛很难过……璃儿知道没有了爹娘,这边会好痛。”她摸上自己的心口。“啸日哥哥也一样,对不对……”
    说著说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无声无息滚落,在她蜷缩的膝头上晕开一滩圆形湿濡。
    虚伪,教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儿拆穿了,是他的“道行”还不够吧?
    秦啸日在心底自我嘲讽,伸手揩去她又将滴落的清泪,对她的问话没有否认。
    “啸日哥哥难过,璃儿也难过嘛……”无声饮泣转变为哽咽啜泣。
    姑娘家还真有本事,眼泪说来就来,小姑娘也不例外。但眼泪似乎真能博取他人同情,改日他要不要也试试,在众商面前掉个几滴泪,哭诉那些不利于秦家的传言全是狗屁?因为,他的心头因指尖染上的湿濡而发涩发软了……
    “别哭。”手心手背都快被她的泪水淹得无一处干燥,他索性倾身向前,将哭声愈来愈大的小姑娘揽入双臂之间。
    “呜呜——啸日哥哥别伤心、别难过,啸日哥哥还有璃儿呜——璃儿会陪你玩耍呜、陪你说话呜、陪你吃酿梅呜——璃儿不会让你难过呜——”
    一双小手紧紧揪著他的衣襟,泣诉著极为天真、却是世间最扣人心弦的诚恳安慰,秦啸日喉头一哽,她的热泪仿佛经由熨穿他的胸口,热烫地包覆住他的冷。
    他不明白,一句童言童语为何竟能令他一向静如止水的心湖……如此澎湃。
    “璃儿,你的意思是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不会令我难过吗?”他嗄声问,温醇嗓音低了几度,也有些许不平稳。
    “不会不会不会!”那颗埋在他胸前的头颅,死命摇著保证,没有顾虑将来,没有顾虑变数,没有顾虑任何虚伪的人情;有的,是最最真实的情感。
    双臂,收得更紧了。
    他的气息吹拂著她额前的细发,可以嗅到她发间清新的香味,他探手入她的长发里,柔滑的触感让他心情也跟著平静下来,薄唇于是贴在她细致的肌肤前开合。
    “你答应,永远是我的璃儿?”
    “璃儿答应,璃儿永远是啸日哥哥的璃儿。”被泪水浸润的小嘴,吐出来的话声全是难听的哭调和抽气哽咽。
    “你长大后也愿意当我的新娘子?”
    “当新娘子要做什么?”她抬起小脸,蒙蒙泪眼盯著他问。
    “陪我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开。”
    “好,璃儿长大要当啸日哥哥的新娘子,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开。”
    这么做好像有点小人呵!秦啸日轻抿一笑,双掌并用,抹去她满脸的泪痕。
    “好了,别哭了,再哭都要把人给引来看是哪个小笨蛋在哭。”
    “璃儿不是小笨蛋……”她发难辩解,经他提醒才想到要止住哭泣,拼命用衣袖用力擦掉眼泪,就怕真引来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