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如凄凉的泪,狂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十二岁的莫璃,每使劲挥剑一下,就沉痛嘶吼,飞洒至空中的泪水随发上所系的白绫,同那些殂落枯叶,飘、散。
    过了好久好久,一身素服的她,气喘吁吁停下凌乱激愤的剑势,眼前所见,是一片汗水与泪水交织的模糊。
    她伫立林中,任纷飞落叶在她脚边散成一地凋残悲影,将心中悲愤化作凄厉长啸。
    “啊——啊——啊——”
    她紧闭双眼,用尽力气,嘶吼出体内每一首殇调、每一阕恸曲。
    “娘——您为什么要把莫言哥哥带走,若偏要带走一个人,为什么不带走璃儿呢?您是不是也恨璃儿、讨厌璃儿、不要璃儿—为什么是莫言哥哥……为什……么……”最后,疲乏身躯支著锈剑跪地,痛哭失声,言不成句。
    那声声哀鸣,全成了破碎的低泣和永无止尽的悲痛。
    秦啸日一来到林中,就看见莫璃伤心欲绝的模样。
    两个月前,莫言染上急症,从发病到过世不过短短两个月。他与莫言虽有主仆之别,但毕竟他们一起长大,莫言的死在他来说,是沉重、也是惋惜。
    可是,她那一声痛过一声的泣诉,扎扎实实灌入他胸膛,心口一窒。她血淋淋的痛楚,他仿佛都能感同身受,很奇怪的感受,但他,就是感觉到了。
    “莫……”一旁的平顺见状,正要出声安慰莫璃,被秦啸日扬手制止。
    “灵堂那里需要平总管帮忙,你先去忙。”他低道,此刻面容亦堆满凝重。
    “是,少主。”平顺叹了口气后便领命离开,荒凉的桃林中只剩两人。
    秦啸日来到她身后,将泣不成声的她,揽入双臂间。
    这女孩为了让兄长走得安心,强忍著泪直到兄长下葬,是该让她好好发泄的时候了。
    结实有力的臂膀环在莫璃肩前,毋须回头探看,她也知道府内会提供给她温暖安慰的人是谁。
    被哀伤侵占心扉的此时,她无心思及男女有别,无心理会主仆分际,她需要的确是一双能由她尽情痛哭、也不会受到打扰的臂膀。
    没有握剑的小手,抓在那双手臂上,紧紧揪著不属于她身上的衣料,像是牢牢攀住一块能让她免于灭顶的浮木,小手因过度用力,青筋也一一浮现。
    良久,直到泣声歇止,紧揪秦啸日衣袖的手劲,也逐渐放松了。
    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莫璃退开他,抹去脸上的泪痕,回身敛首。
    “啸日哥哥,对不起,璃儿弄湿了你的衣衫……”
    陵中一空,秦啸日虽然有些怅然若失,但没有意外寻回理性的她,会是此等反应。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懂得何谓男女之别,对主仆分际的认知也已跨越模糊懵懂的界线,有了具体的体认;在她心目中,或许仍当他是好友,但两人的关系亦随著她的成长懂事,多了道无形的藩篱。
    “我似乎能体会,当年你所说‘啸日哥哥难过,璃儿也难过’的心情了。”
    莫璃眸光半垂。“不须陪璃儿伤心难过的。”他是少主呀,是她的主子。
    秦啸日嘴角轻扯,这笑,是讽刺,讽刺当年的亲密,在如今已成……各归各的“彼此”。
    “我们不是朋友吗?”此言没有任何疑问的意味,而是完完全全的肯定。更甚者,她已经是他此生“认定”的女孩。
    “谢谢你,啸日哥哥。”她仍是垂眸,黯然目光定在地面上的落叶。
    秦啸日眸心微沉,一瞬也不瞬地,将她的神情摄入眼底。
    他多想探究她道谢的成分中是情分多些、抑或是尊敬多些,然而现下并非厘清想望的好时机,她的心仍在为痛失兄长哭泣,没有他介入的余地。
    “少主、莫璃、事、事情、事情不……”
    他们听闻这道急嚷声,同时回头,就见平顺从武苑急急忙忙跑来。
    “莫璃……呼……莫、莫……”平顺对著莫璃,频频指向林外。
    “默默?”莫璃看了半天看不懂,心底也因平总管的焦急,忐忑起来。“平总管,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秦啸日轻柔地拍抚莫璃肩膀,让年近半百的平顺先喘了几口气,才问:“平总管,慢点说,究竟发生何事?”
    “莫璃,你爹莫护师他,突然昏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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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我爹怎么样?”
    待老大夫替昏迷中的莫昆诊治过后,莫璃立刻上前问道,脸上写满焦灼。
    “莫护师乃悲伤过度,七情郁结于心导致昏迷。老夫开帖药方,每日二帖,服用三日便无大碍。不过你们得劝莫护师放开心胸,否则积郁难解,心弱则体虚,届时可能引发其他病症,可就棘手了。”
    发丝斑白的老大夫详道,他是秦家药铺所属的大夫,对秦府内的人不算陌生。
    悲伤过度……
    “是,多谢大夫。”莫璃回头望向床杨上的父亲,眸中含悲。
    莫言哥哥之于她,是个温慈的好大哥;之于爹,不但是个孝顺的好儿子,也是个能与爹相互切磋武艺、督使彼此更上层楼的好弟子,莫言哥哥一直以来都令爹引以为傲。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爹表面虽不曾在人前掉一滴泪,内心的痛苦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说不出的痛,比起能藉由哭喊而发泄的苦,更是痛上千倍、万倍吧?
    她该如何劝爹?爹根本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何况听她说话。
    如果过世的不是莫言哥哥,是她,那就好了,爹也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大夫,麻烦你了。”秦啸日颔首。
    “少主言重,老夫这就回去开药。”
    “平总管,派人送老大夫回去,顺道抓药。”
    “是。”此时,床杨上的男人逐渐苏醒,嘴里发出沉浓不清的呓语,引得房内众人纷纷往床上的方向看去。
    “爹?”莫璃连忙来到床边。“爹,您还好吗?”
    “……”莫昆缓缓睁开眼,看见眼前忧心忡忡的人,猝然弹坐起身,激切地抓住对方双肩。
    “言儿!告诉爹,你还活得好好的,你没有生病,没有丧事!告诉爹,你的死只是爹的一场恶梦——”他话语一顿,狠狠刮了自己一个耳光。
    “爹?!”莫璃惊呼。
    莫昆胡下的双唇慰然而笑,似是松了一口气,抓著莫璃的手劲也轻了些。
    “对,我会疼……是恶梦没错……莫言没死,还好好的站在我面前,我真是老糊涂了。言儿,没事,咱们准备去练武场练剑吧。”他下床著衣。
    莫昆此话一出,在场闻者均变了脸色,尤其是莫璃,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所听见的,措手不及的惊愕,让她霎时僵在原地。
    “爹……”将她认成了莫言哥哥,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呀?!
    “莫师父?”秦啸日若有所思,语带试探。
    莫璃算是习武之人,惯作裤装打扮,长发也简单地梳于脑后扎成一束,乍看之下确实有点像个英气勃发的小少年,不过,莫师父不至于……
    “少主?”莫昆讶然,回头一看,连忙恭敬揖身。“您怎在属下房里?属下有失远迎。”
    嗯,是那个脑袋像石头、心思像铁板的莫师父没错,但……
    “她是莫璃,你的‘女儿’。”秦啸日特意加重“女儿”两字,尚不愿作其他揣想。
    “莫璃?”莫昆摇首。“少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属下只有一个儿子莫言,没有女儿,他是莫言。”
    此话再出,诧异的众人均深知事态严重了,不禁面面相觑;秦啸日则是一语不发,注视著脸色惨白如纸的莫璃。
    被父亲点名的“莫言”,此刻涌上心头的,除了无法置信的怔愕外,还有一阵仿佛挨了闷棍的难言痛楚,教她扎扎实实地痛著。
    属下只有一个儿子莫言,没有女儿。
    没有女儿……
    怎么会这样呢?平顺忧心地推推老大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