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许姜下意识捂住被他扼出红痕的领口,眼中泛出生理性的泪水。
    昔日的她怎会认为少年的眸子如林间小鹿般懵懂澄澈?方才的交汇虽只一瞬,却足够她看清,少年面对敌人之狠戾,哪是什么林间小鹿,分明是收起了獠牙的小狼崽。
    “王姬,茶!”
    芈坎顾不得摊了满桌的瓶瓶罐罐,拎起茶盏,倒上热茶,双手奉至许姜面前:“喝口热茶,喉口能舒服些。”
    余光里映入他一脸紧张的神情,许姜的目光倏地一顿。
    他二人分明也曾亲密无间,何时成了这般互相试探模样?
    她垂敛下目光,若无其事轻一颔首,而后接过他手里的茶,举到面前,浅啜一口。
    芈坎眼里浮出不可置信,很快化作从不曾有过的狂喜,一边傻笑,一边给自己倒茶:“王姬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看见满桌伤药、斑斑血迹,芈坎的动作倏地一顿,立时别开脸,瞪着空无一物的角落。
    许姜却不多话,搁下茶盏,拉开座椅,偏头道:“坐。”
    满室茶氲正飘香。
    芈坎隔着漾动的烛影觑看她神色,身子却一动不动。
    许姜黛眉微挑,待看清他试图藏在身后,再一次血肉模糊的左臂,眉心微拧,顾不得体谅他的少年心思,上前取走他手里的茶,拉他坐在灯火亮堂处。
    浮云四散,月华又临。
    悠悠晚风牵动烛火惹婆娑。
    许姜的视线随同烛火游走过他分明眉目,顾不上多虑,托起他伤势颇中的左臂,扯去破烂的衣袂,而后举起药瓶。
    “嘶——”
    昨日今时相交叠,许姜的心跟着一颤。
    不知是酒意未散,还是秋月醉人,抬眼窥见少年的侧影,许姜倏而生出错觉,好似他两人正处于茫茫旷野,朗月星空下。
    好不容易逃离郑人的包围,广袤天地间只他两人相依为命……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日,”她错开目光,一边小心伤药,一边如话家常般徐徐开口,“为何会出现在郑人营中?”
    他两人的相遇,是巧合,还是一早在他计划内?
    入住许王宫,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还是阴差阳错?
    听出她话里的退步,芈坎的目光倏地一滞。
    良久,一群寒鸦掠过窗外,烛花噼啪作响,芈坎的手臂微微一颤,神情如梦方醒。
    “王姬可曾听说过,‘巴山之恶,飞鸟难入,楚水苦寒,游鱼不苗’的说法?”
    许姜一怔。
    楚国山水如何,与楚国公子为何出入郑营何尤?
    “区区小伤,王姬不必介怀。”
    黯然只片刻,仰起头时,芈坎的神情已明媚如常:“王姬只需记得,坎对王姬之心,半分作不得假。”
    “那日去郑营……”
    见许姜蹙眉,他再次错开视线,沉吟许久,喃喃道:“是迫不得已,亦是心甘情愿……某幼时羸弱,为锻炼某的体格和胆量,父亲时常将某扔进深山老林,能否活着出去,全靠天意。”
    天边浮云来又去,翩翩公子灯下见。
    某个刹那,许姜依稀窥见了芈坎眼里的水光,又似乎只是月华潋滟,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不等她看清,芈坎已再次仰起头,唇角扬起,眼里噙着月华皎洁。
    “那日在郑营,月华同今日。那是坎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在险地奔某而来,将某护在身后。”
    四目交汇,许姜的心倏地一颤。
    秋月灯火多惑人,可她看得分明,感动、崇拜、景仰……可以是爱慕的一部分,却不能等同于爱慕。
    “那只是开始。”不等她措辞,芈坎已再次开口。
    “装聋作哑是我之过,至于为何,”他替对方续上一杯茶,双手奉至她面前,“王姬心思通透,想来不必某多言。”
    许姜接过清茶,敛眉不语。
    芈坎举目望向窗外秋月,眼里噙着怀恋,柔声道:“王姬不知,认识王姬之前,食物于某别无不同,唯一的不同只是今日要多吃些,还是少吃些。与你相识之后,某才知道,烤鱼有讲究,野菜有不同……哪怕只是平平无奇的蔬菜羮,冠以珍珠翡翠白玉羹之名,也能多出几分风雅滋味。”
    许姜的目光重重一颤,陡然抬起头。
    堂下烛影摇曳,翩翩公子正展眉。
    “许国两载,某才清醒,此生为生存,为名利,不知五色,不见风月,认识王姬之后,某才得见此间缤纷,碧海红尘……”
    眼里漾着风与月,少年垂眸莞尔。
    “若是有幸,能伴王姬行过名川大山,览遍五湖四海,赏过人间至味……才不枉此间走一遭。”
    许姜看向他湛亮如星的双目。
    清茶自涟漪,落地影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