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鄭楠當然不可能任由安以真冒這樣的生命危險。
    他面色微微一沉,堅定不已地說:
    “安院長,請您站在我身後。”
    安以真仍有些不情不願,鄭楠卻已經把他護在身後,帶着他退開了半步。
    同時,謹慎地朝着林潛,舉起了手中的喪屍專用麻醉槍。
    林潛壓根沒在意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眼冒綠光地望着小推車上豐盛的食物,無法自控地撲了上去,嗷嗚一口咬在那多汁的肉塊上,快樂地吞咽起來,一臉的餍足。
    “潛潛,”安以真一字一句地說,“要成為真正的新人類,你仍需控制住自己的本能,把它用在該用的地方。”
    林潛似乎完全沒有聽到安以真在說些什麽,仍是貪婪地大口咀嚼着此前從未享受過的美食。
    他感覺到那股腥甜鮮香的氣息滲透過味蕾,鑽入他的脊髓,直沖頭顱,只覺得自己來到了天堂……
    此時的少年仍然頂着一張白皙漂亮的臉,動作卻仿佛一只不谙人事的猛獸。
    鄭楠望了安以真一眼,手中的麻醉槍快速上了膛,低聲說:
    “院長,是否需要我……”
    安以真淡定地搖搖頭,制止了鄭楠。
    他仍是看着林潛,緩緩道:
    “我不知道淩棄是用什麽方法,把你從喪屍化的狀态中喚醒,但既然他能做到,你就有辦法控制住自己。潛潛,你需要從這種混沌的狀态裏,自己找到你自己的意識。”
    安以真的聲音朦朦胧胧,不真切地從遠方傳了過來。
    林潛任由這串毫無意義的音節如微風一般拂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直到那個熟悉的音節響起——
    淩棄。
    這兩個字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一瞬間,某些散亂的記憶片段湧動着,競相躍出他的意識表層——
    那些與淩棄并肩作戰、共同面對喪屍的記憶,以及被他和尖刀衆人信任着、保護着、期待着的記憶,帶起了混雜着欣喜的、溫暖的、堅實的、危險的感受,讓他的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動起來。
    以及,一股灼熱的、隐隐躍動着的勇氣。
    下一秒,林潛的意識猛然回籠了一部分。
    于是,他便聽清了剩下的另一部分字句——
    “……控制住自己。潛潛,你需要從這種混沌的狀态裏,找到你自己的意識……”
    他……自己的意識……
    林潛懵懵懂懂地聽着,任由這幾個字回蕩在腦海。
    腥甜鮮美的香氣溢滿了他的鼻尖和口腔,他根本無暇思考,也無法思考。
    餓,好餓……
    沒有盡頭的餓意……
    這難道便不是他的意識麽?
    林潛無法理解,那個聲音為什麽仍在拷問他。
    在饑餓與滿□□替的痛苦與歡愉之中,他感受到了困惑。
    深深的困惑。
    眼看着少年仍是風卷殘雲一般對着血色的餐食狼吞虎咽,好似對外部世界沒有任何感知……
    安以真長長嘆了口氣:
    “也罷,是我太心急了。”
    鄭楠一邊護着安以真後退,一邊略帶責怪地說:
    “以後這樣危險的事情,交給別人來做。”
    安以真搖搖頭:
    “我不放心。他們都不如我了解潛潛。如果是璧清,也絕不會把這件事假以人手。”
    說着,他示意鄭楠降下隔離欄,緩緩開啓了大門,便準備離開這裏。
    就在這時,少年兇猛進食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
    漂亮的面孔,從血色的肉末之中緩緩擡起,漆黑清澈的眼底,染滿了饑餓、餍足,以及某種奇異的困惑。
    他染血的雙手仍然捧着被撕碎的肉塊,卻并沒繼續進食。
    清澈的眼眸,從鮮紅的食物中緩緩擡起,直直地望着隔離欄之外的安以真:
    “安叔叔……我……好餓……”
    他的聲音帶着濃濃的不解,似乎在疑惑,自己究竟為何會如此饑餓。
    安以真卻是身形一頓,面容驟然染上了狂喜:
    “潛潛!”
    他飛身撲了過來,操作遙控面板,重新升起隔離欄,在隔離欄還未完全升起之際,便從下方鑽了過去,來到林潛身邊:
    “餓,是正常的啊,就算是人類,也會有饑餓不已、想要瘋狂進食的時候。潛潛,你做得很好,記住這種感覺,記住這種感覺!”
    林潛微微一怔,掃了一眼手中美味無比的腥甜食物,黑眸閃過一瞬間的灰白——
    卻終究緩緩地放下手。
    他歪了歪頭,神情空洞地喃喃道:
    “……這種……感覺?”
    饑餓的感覺?
    安以真眸中迸發出精光:
    “那些喪屍化的人之所以變成行屍走肉,就是被生理性的饑餓主宰了機體。他們的大腦早已硬化,進入一種半死亡的狀态,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被本能驅動,朝着新鮮的血肉撲過去……潛潛,記住你的困惑,永遠保留這種困惑,不要讓饑餓主宰了你的意識……”
    他似乎有些興奮,接着道:
    “你的進步比我想象中快。潛潛,我會盡快解除你的限制,讓你參與到生物二所的事業中來。”
    而林潛只是茫然地瞪大雙眼,緩緩低下頭,看着自己染滿鮮血的雙手。
    記住他的……
    困惑?
    *
    果真像安以真所承諾的那樣,第二天,他們就放開了限制,林潛已經可以在整個生物二所自由活動。
    可林潛還是意識到,自己在生物二所裏,是那樣格格不入。
    首先——
    他的手腕,被套上一枚可以實時檢測身體數據的腕帶。
    據說,當檢測到他的喪屍化狀态無法控制的時候,腕帶裏的針會自動刺入手腕,注射針對喪屍的神經麻痹物質。
    其次——
    這裏進進出出的醫務官,都身穿白色制服、戴着口罩遮住面容。林潛要辨認他們,只能通過他們胸前的名牌。
    可他自己,卻穿着一身淡綠色的寬松衣袍,面部毫無遮擋,看起來分外顯眼——或者說,這樣的穿着,就是為了讓他在衆多醫務官之中,能夠第一時間被識別出來。
    而那些醫務官,不管有事沒事,都會盡量繞着他走,不得不傳話時,也都間隔好幾個身位。
    不過,自從得知自己喪屍王的身份,林潛便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
    他甚至希望所有人都離他遠遠的,免得叫他看穿對方不斷顫抖的雙手,以及眸中難掩的深深恐懼……
    林潛不喜歡那種恐懼的眼神,這讓他反複意識到,他是喪屍王,他永遠不會被人類所接納……
    少年眸光一頓,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下一秒,他便察覺到那名不斷顫抖的醫務官長長松了口氣,逃也似的退開。
    林潛的眼睫微微一顫,緩緩垂斂下來,空洞地望着冰冷的地面。
    領在他前方的鄭楠介紹道:
    “這一層的研究室,都是為你而設立。你的每一根頭發、每一滴血液的用途,我們都會寫在公示板上。安院長下了命令,要充分尊重你的意願。若你有任何不滿,随時可以告訴我,我們會重新調整研究計劃。”
    林潛沒什麽反應,仍是低着頭。
    鄭楠回頭望了一眼林潛的神态,微微一笑:
    “林潛,你了解你自己嗎?”
    這個問題,太過空泛。
    林潛擡起視線,望向神情泰然的鄭楠,靜靜等待着他的下文。
    鄭楠笑笑: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了解自己,什麽時候需要進食,進食的頻率如何,需要哪種微量元素,什麽樣的血液劑量會誘發喪屍化,如何最有效地從喪屍化返回到正常的形态,如何與其他喪屍有效交流……以及,最重要的,怎樣才能繁衍下一代?”
    ……繁衍?
    林潛木然地搖搖頭。
    鄭楠所說的問題,他一個也不清楚……
    更別提最後一個。
    他……确實并不了解自己。
    無論是那個身為林潛的自己,還是那個身為喪屍王的自己……
    “是的,你并不了解你自己,”鄭楠了然地點點頭,唇角微微上揚,“無論你是否相信,我們所做的研究,都是為了幫助你更了解自己,當然,不可否認,也是為了讓我們更了解你。林潛,你可知道,從三十年前起,整個生物二所的前身,便已在為着同一個願景而服務——”
    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鄭重道:
    “終有一天,我們要讓人類免于生老病死、傷痛殘疾之苦……”
    林潛瞪大眼,漆黑眼眸定定看着鄭楠,眼球不自覺微微顫動着。
    他的心髒,也不由自主地撲通撲通狂跳起來。
    鄭楠說:
    “我知道,你是在一個月前蘇醒過來之後,才回憶起兒時長期自閉失能的經歷。我所說的那種痛苦,你一定也能體會到吧。”
    林潛當然能體會得到。
    他輕聲說:
    “從醒來的那一刻起,我便一直深深體會着。”
    至親之人就在身邊卻只能視而不見的痛苦,無法選擇地成為拖累的悲傷……一旦覺醒,重新審視過一切,他便很難再回到那無知無覺地茍且活着的時候。
    這正是為何,林潛那樣堅定地非要找到葉璧清和林知遠。
    他無法接受自己再也無法彌補已經錯失的親情……
    “我知道,你會明白的。”鄭楠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沉穩溫和的笑容,“遺憾的是,我們的實驗未曾順利。過去的幾十年間,所有接受羲和疫苗注射或基因改造的人,不是暴斃,就是快速喪屍化,完全失去身為人類的意識,成為一具承載和傳播病毒的行屍走肉……”
    林潛微微瞪大眼:
    “可我……”
    鄭楠直視着林潛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而你,初代羲和疫苗的唯一成功受體,林潛——你是我們最大的希望,也是永遠無法複刻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