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寧迦渡琥珀色的眼睛看了過來, 目光卻是虛的,似乎拿不準是什麽吸引了他的注意。
    景澤陽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他相信寧迦渡不會被假的自己欺騙, 能察覺到真實的他在哪裏。
    在目光交接的一瞬,他幾乎要喊出聲來。
    但下一秒, 寧迦渡已然轉開視線。
    假的“景澤陽”握住了他的手,領他登上階梯。他正溫柔地看向假人,笑容有些許羞澀。
    景澤陽死死盯住兩人十指交握的手。不得不承認,剛才寧迦渡只是随意地向後撇了一眼而已。
    正如許光熙說的,寧迦渡完全沒發現他被替換了。他甚至沖假人笑!
    他頭一次感到不安。
    游戲已經如此強大,能蒙騙寧迦渡的眼睛,還是,他的小寧并沒有他想象的那麽了解他, 以至于發現不了假人的破綻。
    景澤陽從來不是為感情糾結的人。
    他目标明确,行動力十足。眼下最重要的, 是阻止婚禮!
    眼看寧迦渡已經走進玻璃花窗投下的彩色光暈中,下一步就要來到臺階頂端的婚禮臺。
    而那神秘的城堡主人随時會出現。
    他在光腦的兵器庫中飛速挑選,準備用最強火力硬杠游戲規則。
    就在這時, 他眼角捕捉到動靜。
    刷,刷——
    爆炸後散落地面的碎片飛了起來, 在他眼前組合,一眨眼的功夫,長椅全都恢複了本來模樣。
    空間完好如初。
    長椅上, 剛才許光熙坐着的地方,正坐着一個男人。
    男人約莫五十來歲, 身上的白大褂白到發藍, 扣子一絲不茍地扣着, 灰白的頭發有些長,半遮住顏色淺淡的眼睛。
    他尚算英俊,只是臉頰凹陷,皮膚幹枯,像是大腦中有一團火焰時刻燃燒,将他由裏而外地烤幹。
    景澤陽一眼就認出了他。
    “寧安之。”他沉沉地說。
    他的外貌和寧迦渡有幾分相像,畢竟寧迦渡有50%的基因來自于他。
    這個給了寧迦渡生命又折磨了他多年的人,這個創造萬維之門幾乎毀滅世界的人,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他面前。
    景澤陽冷漠而戒備地注視着他。
    對方顯然也沒有多随和,幹裂的嘴唇生硬地勾了勾。
    “景澤陽。”
    “你的行為模式很有意思,在你被清理前,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聊一聊。”他說話沒有頓挫,直板而冷漠,與之相比,寧迦渡的不近人情都比他可愛許多。
    景澤陽冷笑一聲。
    說得像他是實驗動物一樣。
    許光熙也是,寧安之也是,一個兩個都要他坐下聊聊,他哪兒有那麽多閑工夫。
    “讓我出去!”他毫不掩飾憎惡的态度。
    寧安之面無表情。“你知道,我會答應的概率是0。”
    景澤陽咬牙。
    這個人和寧迦渡一樣,習慣用數學解釋一切。
    他一秒的遲疑也沒有,手臂伸直的同時,槍已出現在手心。
    砰——!
    子彈從寧安之的額頭正中穿過,留下一個血窟窿。但沒有血流出來。
    寧安之既不驚訝也不害怕,像根本沒有感覺,平直道:“你殺死我的概率也是0。”
    “你的行為果然與大部分人不同。”
    景澤陽收了槍。火藥的氣息舒緩了他的煩躁。他本來也沒想過真能輕易幹掉游戲最大的BOSS。
    “城堡主人是你嗎?”他問。混不吝的模樣,帶着兇悍的狠勁。
    和城堡主人的婚禮,象征寧迦渡被游戲吞噬,那麽這個新郎自然應該是游戲的大BOSS。
    寧迦渡即使是基因篩選誕生的,也算是他的兒子。
    景澤陽對寧安之的惡趣味作嘔。
    “真夠惡心的。”
    寧安之額頭的血洞已經消失,他淡漠地擡眼。
    “你這樣說你自己嗎?”
    “什麽?”
    “這是你和小寧的婚禮。”
    景澤陽神情微訝。
    “你在說什麽?”
    寧安之轉開視線,示意景澤陽看向前方。
    大廳最前面,寧迦渡正和假人手牽手走上階梯。
    兩人的衣服已經和剛才不一樣了。
    寧迦渡的校服不知何時變成了白襯衫,假“景澤陽”的則是一身黑襯衫,兩人都配了黑色西褲。
    同樣風格的服裝,同樣惹眼的身姿,相握的手,兩人看上去格外登對,一起踩着紅地毯站上婚禮臺也完全不違和,走進燭光下,甚至有種在聚光燈下發光的錯覺。
    而寧迦渡完全沒有察覺異樣。
    景澤陽雙手握拳,砸在封閉的空間上,憂心地緊盯着他。“小寧!”
    寧迦渡本身就不太對勁。
    他雙眼朦胧,和副本中機敏警覺的指路人完全不同。
    “你對他做了什麽?”他問寧安之。
    “我讓他進入向往的夢。”寧安之說。
    “當年,他想在這裏圍堵我們,而我們已經創造出萬維之門的第一個副本,在他切斷城堡電源的一瞬間,将城堡裏的人拉入游戲。”
    “我讓你們在城堡裏打轉,給他則安排了劇情。”
    這一段,景澤陽聽寧迦渡提過,但一句帶過沒有細說。看來另有隐情。他集中注意力。
    “那時這裏還很粗糙,我們沒有太多時間。DW比賽的大數據加上現實的城堡本身做框架,到處都是BUG,但寧迦渡沒有發現,乖乖地走着副本劇情。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那個劇情是他不願醒的夢。在斷電後,我制造出一個虛拟的你,帶着他在副本裏穿行,告訴他只有完成婚禮才能通關。那個“你”記得DW比賽裏的告白,溫暖了他悲傷的心。寧迦渡即使發現不對,也不願意承認這個景澤陽是假的。”
    “那時的他太虛弱了,很容易就被環境催眠。”
    “所以,那個假人的身份是城堡主人,所謂婚禮就是将寧迦渡騙入數字世界的陷阱。”景澤陽從他的話裏分析出因果。
    他想起城堡書房裏的情詩,想起有催眠效果的水滴聲和人魚畫像。還有,寧迦渡急于想隐瞞什麽的坐立難安。
    那是因為太喜歡他而被假人欺騙的羞恥。
    “是的,如果不是你強行沖破副本,那時我們就成功了。”寧安之說。
    景澤陽當時是硬生生撞開一處鎖死的門,才從城堡裏沖出來,原來是打破了副本。
    第一個副本這麽漏洞百出嗎?
    “現在的萬維之門已經無懈可擊。”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寧安之說,“它龐大,精密,早已不是人類所能破解的。”
    “寧迦渡,他再怎麽聰明,始終是人類。”
    “瞧,他自以為沒有被催眠,但早已經被虛假的你帶入劇情,重演曾經的一幕。”寧安之悠閑地看向婚禮臺。
    玫瑰花窗的七彩光芒與燭光交相輝映,寧迦渡已經被“景澤陽”帶到平臺正中。
    他們對面而立,四目相對。
    不知那假人說了什麽,寧迦渡垂下眼睑,臉頰泛紅。
    可惡!
    景澤陽感到憤怒快淹沒理智,他們就這麽被游戲玩弄于股掌之中,毫無反抗之力了嗎?
    “這還得歸功于你,景澤陽。”寧安之道。“你為他洗刷冤屈,為他報仇,讓許光熙聲名掃地。你記起曾經的感情,驅散了他心裏的陰霾,使他放下心防,全心全意地信賴你。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催眠他。”
    景澤陽想起了什麽,一下子睜大眼睛。“是你!”
    他調查寧迦渡的過往時順利得過頭,像有人在推着他前進。黃友友,刑警老江,周承浩,那些能幫助他的人,都出現在他和寧迦渡一同經歷的副本中,之後在他需要時巧合地出現。
    根本不是巧合,他們早就被安排好了!
    “謝謝你,幫我們解決了遺留在現實中的遺憾,也把寧迦渡送到我們身邊。”寧安之難得地露出一點笑意。
    景澤陽感到腳底發涼。
    他頭一次意識到,萬維之門的恐怖。
    不僅在虛拟世界中,它的觸手伸到了游戲之外,無聲無息的操縱着,影響着。
    他和寧迦渡早已經陷在一個巨大的陷阱中,像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木偶,最可怕的是,即使察覺也無力改變。
    “人類,就是這麽簡單愚蠢的生物!”寧安之像是自言自語。“他們以為的命運,不過是遵循本能的驅使,被偏執的情感和多巴胺的獎勵控制的行為,和動物沒有兩樣。左右他們的‘命運’,是再簡單不過的事。這樣的生物,沒有必要存在。”
    “他們應該被剔除情感,成為永存和不朽的數字世界的養分。”
    “萬維之門裏無盡的副本都是這個目的,仇恨,欲望,情愛,被煽動到極致再消融,剩下的意識就是美味的養料。”
    “而寧迦渡,他的意識是最純粹,最美味的。”
    寧安之看向景澤陽,像創作者展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景澤陽就是那個唯一的觀衆。
    景澤陽想起那些本就牽扯不清的人,被聚在同一個副本中,仇恨與愛慕在生死間爆發,消亡。
    意識則被吞噬。
    他感到心驚的同時又有一點違和。
    好像哪裏不太對勁。
    他想起DW比賽裏曾見過的寧安之,偏執瘋狂,目标狹隘,無力規劃出這樣繁雜深邃的系統。
    眼前的寧安之則更像一臺冷酷的機器。
    景澤陽對上他的眼睛。那雙淡色眼珠像兩顆玻璃珠,死物一般,暗沉無光。
    仿佛黑夜中一道電光閃過。
    寧迦渡曾說過。寧安之夫婦的意識體可以融合成長,不斷進化,他們接觸到的所有數據都是養料。
    所以,他們早已被數據同化,成為一個龐大的超能AI。
    與其說,眼前這個人是寧安之,不如說,它只是一個超級智能的人形外殼而已。
    在外殼之下,是偏布整個數字世界的脈絡,如一張灰色大網,網羅一切,甚至可能已經潛入現實世界,而無人察覺他的操控。
    這個認知讓人不寒而栗。
    仿佛看穿了景澤陽的思維,那個“人”淡淡地笑了笑。
    他擡了下手指,像按下無形的開關。
    忽然間,莊嚴的管風琴聲響起。
    預示“婚禮”開始!
    景澤陽心裏一驚。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長椅上坐滿了人。
    大廳仿佛沒有邊際,人群也一望無際。
    他們穿着各種顏色,各種款式的軍服,神态卻是如出一轍的僵硬,雙目無神,好似雕像。
    是那些士兵!
    景澤陽看見了雙胞胎的紅色和綠色頭巾,胖子在稍遠一點的座位。
    還有蒙德裏安!
    所有的士兵都被游戲操控。
    在不斷進化的超級智能體面前,人類意識毫無反手之力。
    座位還在增加,人影絡繹不絕出現。
    景澤陽認出了黃友友,周承浩,老江,還有很多被嚴密保護的“潛望”系統的研究員。
    游戲正瘋狂地攫取人類意識!
    可以想見游戲之外的慘烈。
    “現實世界即将崩潰,”寧安之說。“你将親眼見證這一切。”
    景澤陽的額間滲出細汗,震耳欲聾的管風琴聲如死亡的序曲。
    他看見寧迦渡站在絢爛的玫瑰花窗下,他的左手被“景澤陽”牽起,一個閃爍着光芒的指環已然套上了他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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