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屏幕裏是虛假的空間, 異樣的感覺從每一幀畫面裏散播出來。寧迦渡很清楚地知道,這大概率是個陷阱,他應該立刻退出搜索。
    但說不定景澤陽真的在這裏呢?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也不能放過。
    寧迦渡慢慢調整鏡頭角度,觀察房間。
    他編寫的搜索程序, 目标是景澤陽的獨立意識。
    然而,這個他曾經再熟悉沒有的房間,裏面沒有一個人。
    寧迦渡想到什麽,點開光腦,接收音頻。
    病房裏,人們還在為拯救計劃的成功而激奮,交談聲蓋過了視頻的聲音。
    光腦過濾掉這些聲音,将圖像裏的聲音直接傳進寧迦渡耳中。
    沙沙沙……
    是雨的聲音。
    綿密的低語般的雨。
    陰冷潮濕的感覺随聲音滲入身體, 壓抑而不安。
    景澤陽,他在這裏嗎?寧迦渡調大音量, 渴望聽到哪怕一點點人的聲音。
    突然間,咔嚓——!
    刺目的閃電在窗簾後亮起,繼而雷聲滾滾, 震耳欲聾。
    寧迦渡被這突如其來的雷聲震得耳朵發疼,卻一下子睜大眼睛。
    閃電照亮了整個房間。
    就在屏幕的角落, 因為太靠近虛拟攝像頭而被忽略的餐桌一角,有一雙手!
    有人坐在那裏!
    寧迦渡立刻調整視角,将鏡頭對準那人。
    真的是他!
    一身黑色作戰服, 垂着頭,黑發遮住眼睛。他只是簡單地坐在桌邊也足以叫人移不開眼, 正是景澤陽!
    找到了!
    寧迦渡握緊拳頭才沒讓淚水湧出眼眶。
    他快速敲擊鍵盤, 一道綠光向景澤陽射去。
    就如同各個副本裏正發生的一樣, 當景澤陽注視這道光的時候,就能被拉出游戲,回到現實。
    然而,光線在射出的同時就散開了,像雨滴落入海洋,消融得無影無蹤。
    而景澤陽就坐在桌前,毫無反應。
    他的面前擺着一杯水,每隔幾秒水面就震動一下,好像有什麽落入杯中。
    滴答,滴答……
    他就這麽看着那杯水,似乎屏蔽了周圍的一切。一向挺拔的身姿在白噪音一般的雨聲中顯得壓抑又頹然。
    寧迦渡的呼吸微微急促。
    食指近乎痙攣的敲擊鍵盤。
    奇怪,不應該是這樣…!
    這一切都太過怪異。這間房間不對,奇怪的雨聲不對,景澤陽的狀态也不對!
    寧迦渡心口翻湧着不安,大腦被紛亂的猜測攫住。
    嘩啦啦的雨聲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大,敲打着耳鼓,加劇了這份不安。
    就在這時,幾乎靜止的畫面忽然有了變化。
    兩個人從畫面兩側出現,拉開餐椅,坐在了桌邊。他們的動作自然随意,就像在自己的家裏。
    他們手裏各拿着一杯水,放在桌面上。
    啪,啪。
    玻璃杯底輕磕桌面,發出微弱脆響,敲擊着寧迦渡已繃緊的神經。
    鏡頭的角度拍不到左側人的臉,只能看見他穿着高領黑衣的一半身體,和握着水杯的男人骨節分明的手。
    而右邊穿高領黑裙的女人正看向男人,精致的五官在黑暗中,如子夜盛放的玫瑰般奪目。
    寧迦渡的眼睛驟然睜大。
    這是他的“母親”!
    是賦予他生命和一半基因的人!
    那麽,左邊的男人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是寧安之。
    他的手指正一下一下敲擊着桌面。似乎正在說着什麽,耳中傳來模糊的低語。
    景澤陽依舊一動不動。
    這三個人坐在同一張桌前,面前擺着同一款玻璃水杯,低聲交談,流淌出一種詭異又和諧氣氛。
    使寧迦渡不寒而栗。
    就像小時候的自己與他們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的感覺一樣。
    所以,這是游戲在告訴他,景澤陽已經融入了那個虛假的世界?無法再脫離?
    這時,女人轉頭看向鏡頭,她和藹地笑着,伸手從畫面外拿來一杯水,推到鏡頭前,像是要寧迦渡加入他們。
    那是一個橙色陶瓷杯。
    記憶随之鋪面而來。
    高一的暑假,他在一次藥物實驗後高燒不退,景澤陽冒雨幫他把作業送到家。
    那時,尹林瓊給渾身淋濕的景澤陽煮了姜湯。用的就是這個陶瓷杯子。
    那天晚上,當他偷偷捧着杯子,忍不住将嘴唇輕觸杯沿時,尹林瓊奪走杯子,無情地譏諷他。
    “真惡心,基因篩選也沒發現你有這癖好。”
    杯子被打碎,碎片扔進垃圾桶,像破碎的太陽。
    他的母親警告他:“敢談戀愛,就退學,關到實驗室去。”
    這個虛假,黑暗,可怖的“家”!
    而現在,景澤陽就在裏面,在他們的控制之下!
    轟隆——!
    雨聲突然變大,伴随着電閃雷鳴。
    一直緊繃的情緒達到頂峰。
    對過去的憎惡,對所謂“父母”的仇恨從沒有這麽強烈,眼前景澤陽灰敗的身影刺痛他的雙眼,兩者融合成比雷雨更洶湧的驚濤駭浪,在寧迦渡的腦中潰然決堤。
    他用力按下發射按鍵。
    這次綠光穿透黑暗,直向景澤陽射去。
    刷——
    那個身影一下子被刺穿,他終于擡起頭,看向屏幕。一雙眼珠卻是冷寒的銀色!
    黑暗從他身體裏蔓延出來,如濃墨傾倒在鏡頭上。
    屏幕驟然熄滅。
    不!
    寧迦渡胸口一緊,撲向屏幕,脆弱的身體像繃斷的弓弦,瞬間脫力。
    意識仿佛被屏幕吸了進去,落入黑暗。
    此時他才發覺,雨聲,水滴聲,甚至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音,都是催眠。
    那個“它”在用這種方式警告他,無論救出多少玩家,也救不回他最深愛的那個人。
    這個崩塌的世界再也回不到從前。
    .
    景澤陽從昏睡中醒來。
    他沉在海底,身體被黑色水流包裹住,連手指頭也不能動彈一下。
    他只能勉強擡起頭,然後就看見自己手腕上纏繞的閃着綠光的手環。
    那是寧迦渡在離開前留給他的。
    當他的身體被指環的銀色吞噬,刺耳的電子噪音響徹腦海時,是這個手環使他保有最後的理智。
    他的身體已然崩解成無數數字,他看見了,更确切地說,是他感受到了組成游戲的數字矩陣,像數不清的銀灰色巨網在黑暗中層層交錯,宇宙一樣深不見底。
    他也感受到了游戲的本體。
    那個用寧安之的形象出現的“它”。
    “它”沒有形狀,是盤踞在宇宙中心的最黑暗的一部分,又或者“它”就是這黑暗本身,操縱着字節的變化,脈搏一樣跳動,頻率像宇宙的背景輻射一樣,不可抗拒。
    那頻率要帶着他一起共振。
    景澤陽手無寸鐵,是手環為他阻擋了共振。
    察覺到他的抵抗,“它”換了種方式。
    “它”用黑暗吞沒他。
    那是人類所能感受到的最負面的情緒。
    所有進入“萬維之門”的玩家的記憶和他們所産生的情緒。
    恐懼,慌張,憎恨,瘋狂,所有堂而皇之的龌龊,和深入骨髓的絕望。人性最黑暗不可告人的一面,像昭示與炫耀,鋪張在他面前,一幕一幕,逼着他體驗,逼着他重塑三觀。
    罪惡才能存活,善良只有泯滅。
    而人的惡沒有下限。
    “它”在用這種方式侵噬他的意志。
    這些情緒對于尚存良知的人來說,哪怕接觸一點,都能讓人希望自己不曾活着。
    像景澤陽這樣将正義看作是信念的人,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
    他的靈魂從深處被污染啃食,對于“善”的信念快要崩塌,但在最深的黑暗中,他看見了手腕上微弱的綠光。
    那是一個盼望着他的人。
    那是寧迦渡!
    希望再燃燒起來時,一如星火燎原,将他的意志錘煉得更加堅不可摧。
    最終,他沒有被同化。
    眼看他無法動搖,游戲便将他困在海底。
    他被黑色的水流纏住手腳。污濁的海水硫酸一樣腐蝕着他,保護他的綠光手環已經黯淡。
    滴水石穿。這種腐蝕是物理意義上的,與他的意志無關,也無從抵抗。
    他能看見,自己身體的輪廓已經模糊,手指像腕足一樣延伸,別的部位可能也變形了。
    大約他現在已經是個怪物。
    景澤陽疲憊地閉上眼,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但他必須堅持,堅持到寧迦渡找到辦法擊垮游戲,堅持到他想出辦法離開海底!
    遠處依稀傳來歌聲。
    一條人魚穿過黑色暗流,游到他身邊。
    景澤陽看見他,發出無聲的冷笑。
    是城堡浴池裏那條唱催眠曲的人魚。
    這片海底大約連着浴池的底部,自從他被困在這裏,人魚每天都來“看望”他。
    彩色貝殼串成的“衣服”下,白膩的身體若隐若現,人魚頂着和寧迦渡一模一樣的秀麗面容,卻做出本人絕不會有的魅惑的表情。
    粉色舌尖舔着唇瓣,眼神帶着狡黠的迷離,指尖從景澤陽的喉結劃下,吟唱飄渺的歌曲。
    “你很累了,是嗎?為什麽還要堅持?”
    “來呀,和我一起,我更熱情,也更愛你。”
    “把我當做他也可以,讓我滿足你……”
    他的手指肆意地游走,在危險地帶徘徊,極盡挑逗。
    對此,景澤陽只回以一聲冷哼。
    催眠與誘惑。
    不過是游戲瓦解他意識的另一種手段。
    也是最沒效果的手段。
    他冷眼看着人魚的手穿過枷鎖般的黑水。
    一個想法進入大腦。
    “長的像他有什麽用。”景澤陽痞裏痞氣地勾起唇。“你是條魚,抱起來也是冷的。”
    挑逗第一次有了回應,人魚愣了一下。
    眼前英俊的男人看似漫不經心,胸口卻起伏得快了些,看上去已經動情。
    他心下喜悅,糾纏上去。
    “你沒抱過,怎麽知道?”
    景澤陽瞥了眼黑色水流,又對上人魚的雙眼。
    意思很明顯:我動不了,你倒是讓我試試啊。
    他賭這個邏輯簡單的催眠程序沒有反詐功能。畢竟沒有人在催眠狀态下還能說假話。
    人魚歪頭想了想,打量了景澤陽幾眼。
    男人的情動不是假的,何況他已經毫無反手之力。
    這麽可口的獵物就要上鈎了,他願意冒險。
    揮手驅散黑色水流,人魚将唇貼向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然而,綠光從眼前一閃而過。
    它的喉嚨被什麽死死勒住!
    人魚捂住脖頸發出嘶啞的氣音,手指下是不斷收緊的綠色光環!
    景澤陽身體一輕,脫身而出。
    他不再看一眼綠光中散成泡沫的人魚,也不管箭一般追來的黑色水流,向着海面沖去。
    手環留給了人魚,他感到身體已經變異成海怪一樣的形态,手腳分化成無數腕足,在海中如魚得水地游動,速度之快,黑色水流都難以追上。
    可海面怎麽也到不了,黑黝黝的海面遙不可及,像一片半透明黑色玻璃懸在高處,沒有一點漣漪。
    太假了,不會又是游戲的BUG?
    景澤陽奮力游動的同時想。
    或許,這裏還在城堡副本之內,一樣老舊,一樣漏洞百出。
    當他猶豫是否繼續上游時,玻璃的中心閃過了一個影子。
    看上去像一個人!
    他睜大眼睛。
    看錯了嗎?那怎麽會是……!
    景澤陽目光發沉,不再猶豫,加速沖向那個身影。
    又游了好一陣,終于,
    砰!!
    黑色玻璃四分五裂,景澤陽一頭紮進了一片黑暗中。
    他顧不上周身被玻璃劃破的疼痛,向漂浮在虛無中的人游去。
    那人緊閉着雙眼,所有裸.露的皮膚都毫無血色,淡色的發絲浮動着光澤,從上方緩緩落下。
    像殘破褪色被天堂抛棄的天使。
    那是寧迦渡!
    為什麽他變成了這樣?
    為什麽?他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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