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四周是徹底的黑暗, 唯有寧迦渡的身體散發着微薄的光暈。他像一個逝去的精靈,在黑暗中墜落。
    他應該早已回到現實,為什麽會出現在游戲的漏洞中?
    難道, 現實中的軀體已經無法使用了嗎?
    所以,這是他的意識?靈魂?還是游戲欺騙自己的虛拟投影?
    短短一瞬間, 景澤陽的腦中閃過無數猜測。
    但當看見寧迦渡的第一眼,他已經如撲向燈火的飛蛾,向他游去。
    身後,緊追不舍的黑色水流停下了,徘徊在破碎的玻璃之外,景澤陽知道,這個空間暫時是安全的。
    他張開雙臂,那個人落入懷中時, 他以為已經數字化再也不會搏動的心髒,再次熱燙, 咚咚地擊打胸腔。
    他擔憂地凝視着,發現寧迦渡又瘦了,病态清晰地浮在臉上。
    “小寧。”
    景澤陽喚他, 擡手撫上他的臉頰,卻看見自己已然不成人形的“手”。
    邊緣模糊, 像腕足一樣的黑影,與發光的青年形成驚心的對比。
    他已經被腐蝕得失去了人形,變成了怪物!
    會吓到小寧的。
    他急忙收回“手”。
    可心底裏卻湧起了一股無法抑制的沖動, 想把人吞噬,據為己有!
    景澤陽為自己可怕的想法感到心驚, 而這時, 寧迦渡已經睜開了眼睛。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詭異的房間中, 一下子看見眼前的黑影,悚然一驚。
    他的身體發着白光,而那個黑影。
    要怎麽形容呢?
    它有模糊的人形,卻沒有面孔,也沒有手腳。怪物一樣的腕足正環抱着自己,冰冷,粗粝,磨得他皮膚生疼。
    他記起邪神迷宮中,試圖肢解他的觸手,勒住他的手腳,鑽進他口中,那是屬于“它”的觸手。
    這怪物必然也是“它”的化身!
    一股惡寒直抵脊柱。
    寧迦渡一把推開黑影。
    他想調取代碼攻擊,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他難道不是被再次裹挾進游戲嗎?為什麽做不到!?
    難道游戲已經進化到更高的程度,能限制他的能力?
    他擡頭看怪物。
    奇怪的是,那個怪物在被他推開後,竟什麽也沒做,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發怔了似的。
    盡管它沒有眼睛,寧迦渡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
    熱烈地想要靠近,對上時卻移開,自覺形穢一般,手足無措地往後退了一點。
    它也沒有手足。
    這醜陋的家夥像渲染不到位被丢棄的角色,讓寧迦渡感到疑惑。
    他記得自己被游戲催眠,又被拉進游戲,他還記得畫面裏的景澤陽變成了黑暗本身,已經被游戲控制。
    可是現在又是什麽情況?
    這裏除了一個黑色怪物,什麽也沒有。
    他仔細觀察那一片黑東西。
    它比自己大幾乎兩倍,上部凸起的橢圓形似乎是頭,身體下方垂下幾條粗大腕足,在它目光注視下蜷縮起來。
    像一個怪裏怪氣的超大天氣娃娃。
    而在娃娃的左側身體上,有一個藍色小光點在一閃一閃。
    寧迦渡忙擡起自己的左手臂。那裏也有一個藍色小光點在一閃一閃,兩個光點頻率完全一樣。
    這是他的光腦在進行同頻連接。
    能和他的光腦匹配連接上的,只能是……
    寧迦渡的眼睛一下子睜大。
    難道……
    他向黑影方向前進一步。
    那黑影後退了一步。
    不需要再确認了。
    寧迦渡直接沖向黑影,在它反應過來前撲進它懷裏。
    “景澤陽!是你!對不對?”
    “你還有意識,對不對?”
    手底下粗糙的像素顆粒動了動,怪物低下頭,似乎在看他。
    然後,很緩慢地搖了搖頭。
    [我不是他,別靠近我,我怕傷害你。]
    但寧迦渡聽不見他的話,他慣于平靜的臉上浮起強忍着傷悲的表情,在眼眶裏的晶瑩落下之前,用力摟住了黑影。
    “我以為,你已經……”
    他的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夾雜着低低的抽氣聲,是不善于表露情緒的人的極致悲傷。
    景澤陽是憐惜的,憐惜到心髒都在顫栗,他想說,我在這裏,我不會有事。
    可心底又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叫嚣着,要讓這個人哭得更大聲些。
    他保有自己的意識,但被游戲侵蝕的那一部分也存在在身體裏。
    之前,綠色手環和剛強的意志還能幫助他壓抑着,現在,當他看見寧迦渡,一瞬間柔軟下來,這部分便開始瘋狂反噬。
    當那一絲熟悉的花香從溫熱人體上飄來時,他只覺得腦中轟然作響,意識全線崩潰。
    那是人性中最獸性的一面,最原始和野蠻的一面。
    得到他!
    征服他!
    占有他!
    讓他成為他的一部分,再也不能離開!
    腕足纏裹上纖瘦的腰身,黑色形體如離散的像素塊,張開黑色羽翼,包裹住人體,開始無孔不入地侵占。
    寧迦渡眨了下眼。
    他感到黑影從他手臂間散開,将他的身體密不透風地裹住。
    那些黑色暗影像粗粝的沙,鑽進他的衣服,在他每一寸皮膚上游走。
    像描繪,像撫慰,又像親吻。
    “景澤陽…?”
    他掙了一下,卻發現手腳也被纏固住,連十指都被打開,流沙細密地舔過指縫,帶起一陣麻癢。
    某種暧昧不清的意圖在某處被裹住時徹底鮮明。
    寧迦渡整個人彈了一下,“你怎麽……”
    可話語被堵回喉中。
    像素模拟成的舌頭鑽進口中,蠻橫地撒野,更有向深處探入的趨勢。
    寧迦渡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景澤陽…
    他要像怪物一樣吞吃他嗎?
    他還是被游戲污染了嗎?
    寧迦渡悲傷地想。
    也是正常的。
    試問一個人的意志再怎麽堅強,在虛拟世界裏也只是數字而已,終究會被回寫,覆蓋。
    一個字節一個字節染黑。
    如果真到這一步,他該怎麽辦?
    流沙像風暴卷住他的身體,他卻漸漸平靜下來。
    合上雙眼,徹底放松,他選擇交付出自己。
    兩個人融合,他身體裏的原始代碼也能發揮作用。
    和游戲玉石俱焚吧。
    如果救不出那個人,他也無所謂是否活着。
    這是他早就想好的。
    一滴溫熱的淚自眼角滑落,瞬間,在像素的風暴中被沖擊成無數散落的光點。
    像是破碎的水晶落入流沙,被殘酷地打磨,依然閃閃發光。
    黑影無差別地吞噬他的一切,包括碎裂的淚珠。
    漸漸地,接觸到光點的像素一個接一個停止旋轉,風暴竟慢慢止息。
    像素一顆一顆聚攏,重又彙聚成一個男人的形态,接着褪去黑色,恢複了他本來的模樣。
    周身的壓力散去,寧迦渡在睜眼之前,先感受到胸前急劇的搏動。那是一顆有力的心髒重拾生命的搏動。
    他看見一個寬厚的肩膀,和主人一樣桀骜不馴的黑色發絲戳着皮膚,熱烈的呼吸響在耳側。
    他清醒了,回來了!
    寧迦渡的心跳也随之鼓動,撞擊着耳膜,熱淚止不住流下。
    “我差點…做壞事了。”
    他聽到男人說,身體被更加用力地抱緊,那手臂卻在微微顫抖。
    這個直面死亡也能驕傲地笑着的漢子,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他搖了搖頭,用盡自己的全力回抱住他,告訴他沒有關系,可自己的聲音也是顫抖的。
    與比死亡還可怖的結局擦肩而過,再次擁抱本以為永遠見不到的人,這種真切的活着的感覺就像上天賜予的禮物,太過珍貴和美好。
    寧迦渡拉開點距離,想看看那個人,卻發現對方深邃的眼眸裏也散落着星星點點的光。
    陽剛的,帶着狂氣的臉,掩不住微濕的眼角。
    景澤陽看着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彎了彎嘴角。
    他似乎想說點什麽,卻突然臉色一變。
    黑色空間入口的方向,亮起密密麻麻的紅光,那是察覺寧迦渡位置的監聽程序,正瘋狂地向他們飛撲而來。
    嗡嗡的電流聲由遠及近,讓人頭皮發麻。
    寧迦渡下意識靠近景澤陽,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正逐漸變得透明。
    他在脫離游戲!
    低頭一看,果然光腦的藍光已不再閃爍,同頻連接被切斷了!
    他再次被景澤陽護在身後,無法和他并肩面對。
    然而,他還沒有把剛想到的辦法告訴他。
    一個不需要任何人犧牲的辦法。
    他拼命抓住景澤陽的手,喊道:“去找……!”
    音節消失,景澤陽的懷抱中只餘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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