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浮艇越過祖師殿上空, 葉淩随手灑下一把鬼焰。
    帝山祖庭最後一座幸存的大殿,終于化入火海。
    崂山道士們驚惶的叫聲響起在後方,這讓葉淩熱血沸騰如真正的火焰, 難以抑制地大笑起來。
    沒辦法, 在平權協定的籠罩下, 即便是高級進化者的她,活了整整三十一年, 也從未有機會和修士交手。她更深地理解了老師潛藏在心中的那股沖動,不知不覺沉浸在這種激昂的心緒中, 越陷越深。
    老師曾跟他們說過, 自己小時候唯一的願望就是當一個肆無忌憚的強者。彼時的葉淩立馬應聲附和, 卻遭到了朝白毫不留顏面的嘲諷。
    朝白這個刺頭,也不知道老師是怎麽忍這麽多年,才把他趕走的。換做是她, 一天都忍不了。
    只可惜了黃哥。地形環境越複雜, 移形換影的威力才越大。黃哥跑到空蕩蕩的空中叫板孫元一, 四處什麽都沒有, 不是送死是什麽?
    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葉淩腦中一劃而過,浮艇則在短短百餘米距離內一劃而過。她站在堆滿廢棄物的船頭, 躬起身子, 兩手按住船舷,仿佛一只蓄勢待發的獵豹。
    孫元一兩手都壓在虛浮五岳上, 眼睛閉着, 像是在專心增加五岳的力量。
    很好。
    目标越來越近。
    葉淩身周騰起一圈鬼焰。
    雙方距離拉近至不到五米。
    她猛然撲向淩空而立的孫元一!
    孫道執停在沙盤上方的手抖個不停, 再也掐不出手訣。
    他額頂頭皮上不知哪來的傷口, 湧出一片血簾, 幾乎遮住了他的雙眼, 像極了不久前他哥哥黃登禾的模樣。
    本就孱弱的神識在萬鈞重壓下,不受控制地縮回泥丸宮,而藏匿其中的心神,瑟瑟發抖着,幾乎要沒入虛無。
    作為一名修士,這是面臨危機時的本能反應,也是瀕死之際,最無力的自救。
    但他堅持着沒有倒下,仍有幾分清明的眼神穿過血簾,看向沙盤上幾欲崩裂的虛拟幻象。從波紋急促的幻象裏,他能看到代表着沙塵的白色風暴,能看到風暴中心那幾道從未移動的人影,能看到那幾個人影中,靜靜伫立的柳望。
    不像他的哥哥,孫道執從未尊稱柳望為“王”,頂多,就是“望哥”。同起于微末,他心裏總是邁不過這個坎。即便當時,是他自己親手把改變命運的機會雙手奉給了柳望。
    畢竟“望”這個單名,還是他給柳望起的。
    那時年幼的他們認識了同樣年幼的柳望,但這個沉默的同伴一直沒說自己的姓名。孫道執見他一有閑暇就安靜地眺望着西北方向的天空,就開始叫他“阿望”。一叫就是七年,然後,他們一起碰見了柳期。
    再七年後,登上王位的他,終于公開了他的姓名——柳泉。
    那時孫道執還只是黃登苗,和哥哥一同站在王位下方,看着坐在最高處的他,默默地想:名字可能是真的,姓氏,一定是假的。這個一起長大的夥伴,心底裏,對那個強大到如同天神的她,有着難以言說的執念。
    時隔數十年,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孫道執還是不肯稱他為“王”,但他很開心,因為高高在上的柳泉,在三十三年後,又重新叫回了柳望——他給他取的名字,而且一叫,就是二十七年。
    他還是那個他,整個大棚裏最安靜的,時常眺望着西北天空的那個夥伴。
    和他們兄弟一樣,有着最悲慘童年,遭受過最不公待遇,卻如最卑賤的野草,堅強活下來的夥伴。
    這樣的夥伴,這樣的他們,如今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對苛待他們的命運,蔑視他們的世界,痛痛快快發一次火。
    有錯嗎?
    沒有,一點錯都沒有!就是他娘的太晚了!
    孫道執臉上的血流逆向回湧,連同淌到地上出現幹涸跡象的血液都恍若新生,涓流般鑽入他的衣服,沒入他的肌膚。可他臉上咬牙堅持的神色在一點點渙散,消失,變得木然而生硬。
    他的袖中突然鑽出一道灰光,滴溜溜地飛到他頭頂,懸在半空。那是一顆神足印,香灰制成,內裹一粒佛修舍利,也是孫道執唯一的、平時不敢拿出來顯擺的靈器。
    因為整座崂山,只有這一件半佛半道的法寶。它來自于孫元盛,而孫元盛賜予他時,層告誡過,以他凡道修為,若非生死關頭,切不可用。一旦用了,形神便會如法印本身,化作香灰。
    說到底,這是一件只适合同歸于盡的法寶。孫道虔不要,孫玄芙厭棄,所有比他更得力的弟子,都不願接受。這才輪到他,說實話,他還挺喜歡。
    孫道執阖上雙眼,有絲絲縷縷的東西從他體內脫出,一點一點鑽進不斷旋轉的神足印中。從腳到腿,他的肉身連同衣服一起一點點失去鮮活顏色,變得灰白。灰白一線很快便抵達腰腹,沒過胸口,掃過肩頭,劃過脖頸,拂過五官,最後,到他剛剛剪短的頭發。
    “阿望,望哥……”
    “我的兄弟,我的夥伴,我的……王……”
    “替我們兄弟,替你自己,痛痛快快地發一次火吧。”
    泥丸宮內,他最後一粒心神被襲來的黑暗吞沒前,如是說道。
    四散驚逃的崂山道士并非唯一的局外人。
    庭院靠近後廣場的邊緣,三雙眼睛從一棟廂房內的窗戶,望向不遠處那駭人的畫面。
    葉淩都是第一次和修士交手,被封鎖的昭陽,更是沒有結識修士的機會。即便是活到近六十的崔左鷹,都是今天才首次目睹修士神通。
    連九清清都在沉默。
    崔左鷹嘆了口氣:“昭陽要崛起,我們任重道遠啊。”
    白莊點頭。
    九清清指着虛浮五岳下氣罩問道:“他們就在那裏面,晉安全他們,對吧?”
    白莊看她一眼,又看向崔左鷹:“孫元一是碾壓之勢,即便他們和柳泉聯手,也不見得能抵抗多久,大概率是活不了了。我們最好趁現在還沒被波及,馬上撤離,回昭陽。”
    “不看到他們死,我不甘心!”九清清反對道。
    崔左鷹也搖頭道:“他們不見得聯手,若是擰成一股繩了,葉淩和黃登禾也不會一個接一個出來送死,應該一起圍攻才對。更何況,柳泉還沒出現,且不說他能不能打過孫元一,氣罩裏到底是什麽局面,我們也不得而知。”
    “你說那男的是黃登禾?被腰斬那個?”
    崔左鷹默然點頭,腦袋忽然一偏,說道:“葉淩又來了!”
    另兩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一艘浮艇驀然越過祖師殿,以居高臨下之勢,俯沖向孫元一。那浮艇速度極快,顯然是開到了最大馬力。而船頭那一點月白人影,赫然就是葉淩。
    葉淩飛撲離船。
    碧綠鬼焰撲頭蓋面兜向孫元一。孫元一不閃不避,雙手按在虛浮五岳上,身上雪白法袍驀然湧出無數藍芒,好似蠶繭般把自己籠罩其中。
    孫元一再次被裹成一顆火球,但崔左鷹三人知道,那火球要不了片刻便會被藍芒炸碎。但此刻的他們看得更清楚,葉淩此舉并非為了傷孫元一,而是為了遮擋他的視線,遮蔽身後真正的殺招。
    那艘疾馳的浮艇!
    轟!
    鬼焰在震天聲響中被炸開,孫元一被浮艇撞得後撤,但這後撤的距離極端,似乎只有幾步,抵在他胸前的浮艇便再難寸進。他神力非常,一手抵着浮艇,另一手仍舊壓在虛浮五岳上,只不過少了一只手,那五岳的缥缈形體開始不斷閃爍,似是即将消失。
    這還不夠。
    在崔左鷹三人眼裏,只見片刻前從孫元一頭頂飛撲而過的葉淩直墜下方,落下十數米,正好躲過鬼焰爆炸,而後淩空蹬腿而起,彈射向孫元一背後!
    “竟是吊索……”
    白莊訝異道,原來葉淩前兩下殺招都是障眼法,最後一下騰躍,才是真正的殺手锏。
    浮艇餘力未卸,孫元一兩只手都騰不出來,葉淩已躍至他身後,死死環抱住他的頸項,鬼焰升騰!
    法袍覆蓋畢竟有限,如此近距離內,她要趁法袍上的雷紋沒能完全發揮作用,将鬼焰灌入他領口!
    但!
    白莊只覺眼睛一花,第三次化身火球的孫元一附近,竟然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孫元一!而且兩個人動作一致,均保持着雙手下壓的态勢!
    而那顆火球在急速縮小,随後消失無蹤,只有葉淩蜷縮的身影好似抱着一團空氣。她必然也意識到了不對,但這絲意識來得太晚了,失去阻礙的浮艇轟然向前,重重撞在她的身上。
    葉淩被巨力撞得向上翻滾了數圈,而後直線下墜。她身後的浮艇則斜斜向下,如一道黑光越過祖庭,越過整個帝山山頂,消失在視野盡頭。看方向,不是墜毀在死澗,就應該是墜毀在蘭陵邊境。
    沒有銅皮鐵骨一類的異能,沒人能在最大馬力的浮艇撞擊下存活。葉淩必死,而撞死她這位蘭陵王的浮艇,最終可能墜毀在蘭陵境內。
    若葉淩沒有選擇殺孫元一,而是坐在這艘浮艇上,這會兒應該能回家了。
    這個忽然閃現的念頭,讓白莊覺得荒謬。
    卻又很合理。
    好似因果輪回的宿命。
    九清清的抽氣聲喚回了他的思緒。
    白莊視線再次聚焦,只見形象再度凝實的虛浮五岳頂端,那兩個一模一樣的孫元一合二為一。但那個分身消失之處,竟出現了另一個虛幻身影。
    灰暗雨幕之下,另一個白色人影急速放大,盤腿而坐的身形竟和五岳等山齊高,好似一尊龐大的佛像,而那顆巨大的雕刻着模糊五官的佛頭,就面朝着孫元一!
    佛像啓口,佛唱的宏音傳自天際。
    “若欲降魔,伏願自變作微塵,東西南北章狂不知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