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九清清!”
    男人的喊聲中, 晉安全一把掀開木板站了起來,但眼前的景象讓他不由愣住。
    兩米外身材高胖似小山的崔左鷹頭上,環繞着一道又一道青灰色流沙。那流沙從崔左鷹長大的嘴中灌入, 又從鼻孔眼睛裏穿出, 帶出一蓬又一蓬的淅瀝鮮血。
    崔左鷹, 死了?
    死在自己同黨手裏?
    和晉安全一同愣住的,是只來得及喊了一聲的白莊。他難以置信地瞪着九清清僅在咫尺的背影, 忽見她迅猛轉身,光劍劃出一道淡紅圓弧, 切入他的腰腹。
    沒有一絲血流下來。
    但他的肝腸已經斷作兩截。
    白莊下意識捂住那一線傷口, 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為……什麽……”
    九清清呼吸急促, 可她的頭腦和語氣一樣,從未有過這麽平靜。
    “比起晉安,我更恨你們。”
    “那個夢是真的, 無色說得沒錯, 你們都是兇手。坑害同伴, 犧牲隊友, 你們才最該死!”
    白莊搖搖欲墜,但沒有倒下, 他眉頭緊皺, 陰郁的眼神中滿是痛苦。只是不知這份痛苦,到底源于身上, 還是源于心裏。
    “你聽見了……我們的談話, 你都聽見了……”
    九清清“哈”地笑了起來, 拔出光劍, 兩手捂住自己的臉, 竟同樣痛苦地蹲下身, 哽咽起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見……我明明只是做了個噩夢,你為什麽要趕我走,為什麽……”
    白莊沒有回答她,他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就在這時,瞅準機會的晉安全悄然抓起一塊殘破的石板,越過白莊,撲向埋頭痛哭的九清清。
    但他的身體驀然從半空墜落下來,在地上不住打滾,十指緊緊扣住自己的面門,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正如崔左鷹所說,他被封住了七竅。
    可用的不是流沙,而是水。
    白莊一手掌心對準他,幽藍光芒中,整只手臂都在顫抖。他的意識在渙散,但他必須堅持住,堅持到晉安全死,堅持到他不會再傷及最後一個隊友。
    “清清……”
    他低聲說着。
    “走吧,離開卯泰,去哪都好……就是不要回昭陽……”
    “昭陽,确實沒我們說的那麽好,更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
    “它已經爛了,從根子裏,就爛了……”
    一刻鐘的時間不長,但絕對算不上短。因為在一刻鐘裏,氣勢巍峨的祖庭全然變成一堆廢墟,而廢墟,埋沒了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
    一襲雪白道袍,一身白衫黑褲,一個黑發獵獵,一個白發飄搖。
    兩個人終于在空中相遇。
    神識塌縮,心神震動,靈力散逸,痛苦的落境過程已經結束。方才破陣時釋放的種種術法,尤其是耗費靈力極多的破地招雷罡,大大緩解了落境過程的痛楚。招牌的漠然神色重新爬上孫元一的面孔,混亂失控的威壓也逐漸平靜下來。
    只有道心損傷,還亟需彌補。
    這種損傷一方面來自孫元盛的死,另一方面,則來自孫道真。從嚴重性上看,後者影響自然更加長遠,但仍可徐徐圖之。前者,彌補之機就在眼前。
    柳望的面容是一片純白,中間有一個陰陽魚的圖案,忽隐忽現,形狀模糊。孫元一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端倪,目光掃向他的紅色耳釘,開口道:“一個進化者,怎會有法器?”
    面容被無面遮蓋,孫元一看不見柳望神情,但對方那空洞聲音裏毫不掩飾嘲弄語氣。
    “聽說道修精要可以濃縮為四個字,財侶法地。怎麽,孫掌門心動了?”
    被言中心思的孫元一坦然道:“你倒有雙慧眼。”
    法器雖只比靈器高一等,但同為法器的日光臺都能成為祖庭的鎮山之寶,其珍貴程度可見一斑。而且那枚耳釘連毫無靈力的進化者都可使用,顯然不是一般法器。若能鑽研一番,當有大用,甚至極有可能屬于更高品階。
    若是寶器……鎮派之寶,非它莫屬。
    即便只是法器,能拿到手,不但足夠彌補祖庭的損失,甚至還能把此行稱作福禍相依,是自己得來不易的機緣。
    哪個修士不會心動?
    柳望摸了摸耳釘,道:“孫掌門有本事,只管來拿。”
    孫元一則冷笑道:“縮頭烏龜,還敢口出狂言?”
    他雙指一并,劍訣伸向下方。漸息的風暴中,殘餘的雷電被無形之力召回,化作數十把雷劍,劍尖朝上,眨眼間列成碩大的圓形劍陣,蠢蠢欲動。
    “沒有八門金剛陣,殺你,不過三招。”
    柳望“哦”了一聲,呵呵笑道:“我還以為只要一招,看不出來,孫掌門還是個謙虛的人。”
    話音未落,劍陣迅猛奔來,好似一陣逆流的流星。随着距離靠近,劍陣收縮,密集攢刺向柳望,眨眼間,把把雷劍穿透他的身體,又停留在兩人上空,重新散開。
    柳望沒有絲毫躲閃,除了身上白衫驟然變成一片濃墨,沒有任何反應。那張陰陽魚面具仍舊對着孫元一,明明看不見一絲面容,可孫元一仍能從其中看到濃濃的嘲諷。
    與其說看到,不如說是感知到。一到中關境界,便擁有開天眼的實力,而伴随而來的,還有對旁人七情六欲的清晰感知。
    孫元一冷笑着,心念再動。
    劍陣席卷而下,第二次洞穿柳望。到了下方略一滞留,劍柄變劍尖,劍尖變劍柄,洶湧而上,将柳望第三次洞穿。
    三次攻擊看似一樣,但角度各有不同。孫元一不是傻子,顯然實在找柳望異能的弱點。
    但他沒找到。
    柳望問道:“孫掌門,三招已過?”
    孫元一眼神一滞,竟略帶惱怒道:“三招代表三個術法,凡夫俗子,不懂?”
    柳望笑得前俯後仰,擺手道:“孫掌門見諒,我就是個凡夫俗子。歲數雖比你小了近一半,也算見過些世面,自然是懂的。一句玩笑而已,何必當真。”
    他站直身體,又炫耀似的故意摸了摸無面,說道:“孫掌門打算用三招取我性命,正好,我也有三種異能。三生萬物,那就看是孫掌門的三厲害,還是我的三更勝一籌了。”
    柳望驀然消失。
    孫元一只覺自己眨了一下眼,陰陽魚面具便出現在自己眼前。但他的感知比眼睛更快,劍訣早已上指,頭頂劍陣瀑布而下。
    這次,柳望沒有任憑劍陣穿身而過。他再度消失,出現在孫元一後背,可那劍陣竟然直接轉向,沒入孫元一胸腹,又從背後穿出,直刺他的面龐。
    黑夜驀然降臨。
    孫元一只覺自己再也睜不開眼睛似的,所見之處都是純粹到極致的黑暗。他知道自己處于柳望生成的幻象中,而這個幻象,似乎沒有太多用處。因為他仍舊能控制自己的劍陣,雷劍也都蟬鳴着給他回應。
    既隔絕不了靈力,又無對肉身或心神的攻擊性,顯然與道修創造的幻象無法媲美。
    但說它一無是處也不對。它畢竟吞沒了包括雷電在內的所有光線,遮蔽了孫元一的雙眼,而孫元一的感知裏,無處不是柳望。
    他在柳望體內。
    與進化者對陣,就這點令人頭疼——很多異能不能用常理揣度。
    但孫元一不慌不忙。
    就像世上沒有破不了的術法一樣,世上也不存在毫無弱點的異能。
    他閉上雙眼,釋放神識,轉動手腕,讓劍訣牽引着雷劍再次洞穿自己的身體。每一把雷劍上都附着了一縷神識,各自散開,再次穿梭在黑暗之中。
    如此一來,每一把劍都成了他的眼睛。
    這個膽大包天的進化者,給了他尋找弱點的最佳環境。
    祖庭上空,那一方幾米方圓的夜幕在不斷擴大,好似一匹向着空港方向不斷展開,又仿佛有人用一根巨大的毛筆,在空中劃下極長的一筆。
    夜幕中,藍色雷劍如魚兒般在黑浪中高高躍起一瞬,又掉頭向下,沒入黑暗。成群的小藍魚兒似乎追逐着什麽東西,而那藏在黑浪裏的東西在向一邊直線奔逃,沒一會兒便延伸到了空港上方。
    找到了!
    孫元一驀然睜眼。四周明明仍舊是一望無際的黑,可他的眼眸中竟出現了一點淡黃!那不是他肉眼所見的景象,而是其中一柄雷劍,終于在黑暗中發現了這處異常!
    然而就在他驅使劍陣追逐那抹顏色的瞬間,天光大亮,柳望竟收起了異能,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掌門再不出下一招,我可要出了。”
    柳望的話傳入耳中,孫元一只覺身體驀然一沉,墜下下方,而後被巨大力量吸引下急速後退,後背砰地撞到某處。法袍上的雷紋閃爍起來,抵消掉撞擊力量。他沒有受傷,只是有些狼狽。
    孫元一擡頭望向柳望,心知對方已然察覺到自己發現了黑夜弱點。甚至,那不是他發現的,而是柳望主動透露給他的。
    就像是一點魚餌,引誘着他這條大魚。
    後背一空,巨大引力又轉到下方,牽扯着孫元一繼續下墜。那引力是如此之強,即便孫元一竭盡全力施展禦虛術,仍舊無法抵消那股力量。而随着距離拉長,跟在柳望身後的雷劍均已失去控制,幾個閃滅之後,陸續消失在空中。
    孫元一冷哼一聲,幹脆收起禦虛術,斂容掐訣,身形悠然消失。
    與此同時,因被柳望重力異能牽引而急速下墜的雨點,驀然一滞,好似之前的雷劍一樣,逆向而上,重重包裹住柳望。
    很顯然,這還是孫元一的劍訣。
    但又不完全一樣,因為柳望嗅到了一絲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