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梅子熟時雨05
暮春的早晚溫差仍然很大, 再加上流感，本就是感冒頻發的季節。
她才發過一次燒，連夜被帶去打針, 現在聽話得不行。
吃完早飯，差不多到集合出發的時間了，大家都陸陸續續去下面集合。
她雖然和林嘉遠坐在一起, 但是不少認識的朋友走過都會跟她說話, 這種出來玩的時間最是他們這波人鬧騰的好機會, 整個早飯都吃得很吵。
追着損友跑出餐廳之前, 林嘉遠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在林嘉遠的面前，她永遠都是一句話就乖乖照做的乖寶寶。也不管前面跑出去的臭男生了，立即回頭問他, “怎麽了？”
“回房間把外套拿上, 去的路上會冷。”
“哦哦好。”
所以在下樓集合之前，她又匆匆回了一趟房間。
電梯下來都是準備下樓集合的人, 見她電梯往上走，都認識她，特關心地問她：“彌彌，你怎麽回樓上啊？”
她嘴角一咧，對誰都一張活潑笑臉：“回房間拿東西。”
“那你快一點哦, 車已經到了, 晚了就跟我們坐不了一趟車了。”
電梯正在高峰期，每個樓層都有停頓, 來回一趟花了不少時間。
好不容易從房間拿了外套下來, 果然已經車都快要坐滿了。
班主任只能把她塞到其他的車裏, 看看哪趟車還有空座。
很快就找到了還有空座的車，她拎着外套急忙忙上去, 車上的管理老師跟她指着位置：“最後面那排還有一個，坐那兒吧。”
班主任跟她交代着的等會兒下了車不要亂跑，跟着這個車上的管理老師排隊，一番囑咐後才下車，她這她才背着自己的書包拎着衣服往車的最後面走過去。
一車都已經坐滿了，她一路跟着班主任找車上車，這會兒因為坐滿快要出發了，一門心思在往後走，沒注意車上都是誰。
有認識她的人跟她小聲打招呼，她擡頭，才發現有好幾張熟面孔。
她話多又愛鬧，一有人跟她說話她就停不下來，特別驚奇地跟她們打招呼。
她們也很熱情給她往後指着，“還有一個位置，在那裏，就是我們班長那一排，我們班長也來晚了，所以也只能坐在後排。”
她剛剛還咧着的嘴迅速張大。
她立即扭頭。
一車坐滿的人，各自跟身邊的朋友說着話。
即使是成績好的優等生，對春游這樣的事也很興奮。
只不過比起她這一波鬧騰的學生，稍微顯得斯文一點，說話聲音不至于掀翻車頂，但整個車廂裏也歡聲笑語，熱熱鬧鬧。
熱熱鬧鬧的最後排，安安靜靜坐着一個人。
車窗開着，将他的輪廓映得明亮幹淨。
即使坐在熱熱鬧鬧的嬉笑裏，也溫柔得像慢下來的光。
她的腳步聲一連串的就到了座位的面前。
跟林嘉遠坐在一起的男生聽到這緊急剎車的腳步，正在嗨個不停的話突然就停了，轉頭聞聲看過來。
——撞上江彌俯身眨巴着特別亮的一雙眼。
亮得像倆燈泡。
盯着他，像是他是塊什麽大肥肉。
但是顯然，大肥肉是他旁邊這位。
男生立即好事地哦了一聲，拖着長腔怪調，話是對她說的，胳膊肘卻在捅旁邊的林嘉遠，“班長——你的小跟班又來了。”
坐在後排的幾個都是他們班上比較鬧騰的男生，躁動又好事，聞言都朝着她和林嘉遠看，湊熱鬧地起着哄。
林嘉遠一身的好脾氣，跟誰都關系不錯，男生更是跟他沒大沒小，這會兒也都輕車熟路地朝他起哄。
這起哄聲雖然不大，但林嘉遠本來就在別人的目光中心，許多人都聞聲回頭看。
她天天往他班上跑，找他一起放學，他班上這些人也大多熟悉，她的自來熟也沒什麽臉皮，所以當即就雙手合十，拜托求道：“換個座，你坐這邊空着的，我坐你這個。”
“啊？”男生有心起哄，故作不懂，強調似的問：“我這個？是和我們班長一起坐的這個座位嗎？”
這話一說，後排的幾個男生又起哄的拖着長腔哦起來。
又一波起哄，這次引起了老師的注意。
朝着後面看過來。
見她還沒坐下，以為她是沒找到座，還跟她招呼道：“同學，座位在你身後。”
她應着聲，先坐下。
等老師轉回了身，立即又請求道：“是的是的，拜托拜托。”
男生啧一聲，故意問道：“想跟我們班長一起坐啊？”
這調侃的話但凡換個臉皮薄點的女生，都經不住這起哄，紅着臉變得不好意思承認。
偏偏她就是從小沒臉沒皮，她就是想挨着林嘉遠坐。
她連連點頭，“嗯嗯嗯。”
“那得問問我們班長同不同意，我得聽班長的安排不是？不然，想挨着我們班長坐的女生那麽多，随便來一個我就讓，這還不得打起來。”
男生說完，還故意朝身邊林嘉遠擠眉弄眼，“是吧班長？”
結果根本不等林嘉遠開口，她就特別自信地說，“他肯定樂意，你快點跟我換吧。”
然後她就伸手去拽男生的胳膊，把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
她一屁股坐下，對着男生笑得特燦爛，“謝了啊，我零食給你吃。”
說着就翻開自己的包，裏面帶了自己最喜歡吃的糖，直接一整罐都塞給男生。男生也不跟她客氣，轉頭就跟其他人一起分了。
然後她才轉回頭，看向了終于如願以償可以坐在一起的林嘉遠。
她嘴角一咧，露出稚白的牙尖，笑得燦爛無比，“你好。”
他側臉輪廓像是在看前方，眼底唇角的笑意卻明顯得任何人都能看清。
所以在場所有人都很清楚他沒有半點不樂意。
這場故意的起哄，也顯而易見是鬧他的反應。
因為他這個總是一身冷清平靜的人，看起來沒有任何軟肋，唯獨對她的不同，凡是跟他相熟的男生都在日積月累中看得很清楚。
偏偏這個莽撞的笨蛋，就是這麽橫沖直撞，所有調侃都不聽，沒有半點瑟縮，不管怎麽樣也要和他坐在一起。
窗外的清風吹着柔軟的碎發。
清晨的風帶着幾分涼意，灌進領口卻是溫熱的燙，幾乎灌滿了他的胸口。
他一直不看她，她就這麽一直盯着他。
直到他再也捱不過那雙眼睛的明亮，忍着笑轉頭看向她，她立即眨着眼，又亮又狡黠，透着幾分無辜的壞意，就等着他遲早認輸。
他很輕地笑，“江同學，你好霸道啊。”
“噢。”她絲毫不在意他的嘴硬，嬉皮笑臉地說：“那你可以讨厭我。”
“我不會讨厭你。”
“那你還說我霸道。”
“就是很霸道。”
“那你就讨厭我。”
“不讨厭。”
“我霸道。”
“嗯，很霸道。”
她笑得更得意了，“那你忍一忍，習慣習慣，畢竟，你又不能讨厭我。”
她龇牙咧嘴笑得沒臉沒皮。
林嘉遠只是笑着，沒有否定，只道：“坐好。”
她立即坐回去靠着靠椅，“好嘞。”
然後開始翻着自己的書包，向獻寶一樣問他：“林嘉遠，你吃不吃話梅。”
“江同學自己吃吧。”
“巧克力呢？”不等他說，她繼續翻着自己百寶箱似的書包，“還有瓜子，蛋黃小餅幹，山楂卷——”
話沒說完。
書包被林嘉遠拿了過去。
他親自翻着她的書包，眼底有幾分笑，“全都是吃的嗎？”
她剛剛嚣張的氣焰縮下去幾分。
小聲辯解道：“今天又不用爬山。”
“一個書包都是吃的。”他越翻着越笑起來。
“那個……還要給其他朋友吃嘛，不是我一個人吃這麽多。”她試圖挽回一點自己的形象，顯得自己好像很能吃。
然後又忍不住向他獻寶似的，她湊過去，親自給他翻看着自己的書包，“這個話梅很好吃，真的很好吃，我給你拆開吧。”
林嘉遠笑着把她的書包裏面整理好，拉上拉鏈，“不用了，江同學自己吃吧。”
她還有點不樂意，“你是不是看不上我的零食。”
他笑着，“我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吃，真的很好吃。”
“因為這是江同學愛吃的東西，我希望你能留着自己多吃一點。”
他把書包還給她，擡眸，看到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呆呆的乖。
整個人都忽然變得柔軟。
好像個在路口迷路的小朋友，忽然等到了來接她回家的傘。
她抱着自己的書包，乖乖坐了回去，不再鬧騰，也不再張牙舞爪，有人安撫就會很乖。
“把外套穿上。”他又說。
她乖乖照做。
這時候要出發了，老師回頭看着車上的人數，大巴陸續前行。
路途漫長，在安分下來以後，她的困意也慢慢上來了。
昨晚發燒折騰了一晚上，早上又起得早。
可是難得能跟林嘉遠坐在一起，她都舍不得睡覺，車上大家都在小聲跟朋友說着話，她也不停拉着林嘉遠說話，不管她說什麽林嘉遠都笑着很耐心地聽。
身後的男生們在玩紙牌，老師也懶得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們玩得聲音很大，幾次哄鬧，她也被吸引過去，蹭起來趴在椅子靠背上看他們玩，她玩游戲很擅長，還在旁邊指揮上了。
幾次指揮下來，幾個男生驚奇發現她很會玩，拉她入夥。
然後又問林嘉遠，“班長，你也一起玩呗。”
這可就很為難林嘉遠了。
別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清楚楚，林嘉遠從小就是個游戲黑洞。
他很聰明，什麽都做得很好，學習成績好，除此以外，運動、競賽、演講、實驗，樣樣拿手，樣樣都做得好。
但玩游戲實在沒什麽天分。
只是搞懂游戲規則都要半天，更別提利用規則玩什麽心眼子布局什麽戰術了。
他正直幹淨得過分，特別好騙，輸幾次都不長記性的那種，別人給點甜頭就眼巴巴信任人家。
她都懷疑他這個人是不是一根棒棒糖就能騙走。
最初見識到他在游戲上的天分是在小學。
那時候林嘉遠在她的眼裏是什麽都很厲害，什麽都最好，像是萬能的神明。
她一有什麽屁大點事就喜歡跑去找他，作業寫不好找他，跟同桌吵架生氣了去找他，被同學罵了去找他，所有的事，所有難過的或者煩惱的事，只要去找他，一定會得到解決。
所以和同學玩游戲玩不過，她也去找他了。
那大概是林嘉遠第一次對她露出為難的神色，很委婉地告訴她沒法幫她。
可是她滿眼的憧憬，絲毫聽不懂林嘉遠的婉拒。
林嘉遠捱不過她的胡攪蠻纏，放學就被她拉着去加入了小朋友們的游戲。
她一放學就去他教室拽他，他一路上都在跟她說沒法幫她，可她一門心思相信他就是萬能的守護神，于是林嘉遠就這樣被她拽着胳膊拉着去了。
林嘉遠的名字遠近聞名，大家跟她一樣，都對他帶有很深的崇拜。
看到她把林嘉遠拉來當幫手，大家都如臨大敵，她也一臉小人得志的嘴臉，站在林嘉遠的身後狐假虎威。
然後就看着他一局接一局的輸。
輸得她都目瞪口呆，一開始還以為他是有自己的思路，對他的崇拜選擇了相信他，但到了後面她都不能理解。
即使如此，她還是盲目地崇拜他，一局又一局地讓他玩，他想放手都不能。
直到所有游戲幣都輸光了，林嘉遠很無奈地對她說，“江同學，我真的不會。”
年幼稚嫩的崇拜，望着她心中無所不能的神明。
第一次陷入了迷茫。
游戲廳是同學家裏的開的，這臺游戲機是同學讓他爸爸專門留給他們玩的，倒是沒花錢，沒有什麽損失。
但她什麽都争強好勝的性格，輸多了肯定不開心。
游戲廳裏熱鬧，音效和燈光咚咚咚地敲着每一塊空氣。
林嘉遠站在她的身邊，清淡的輪廓，一身溫柔和無奈地看着她。
身邊是其他贏了她的朋友們怪叫吵鬧的聲音，不停沖着她嘚瑟，讓她兌現約定，輸了的人要請大家吃糖，她還處在懵懵的狀态，看着屏幕上的game over。
于是林嘉遠轉過身，去給他們買了糖，也遞了一根她最喜歡的橙子味。
看着她一聲不吭，雖然是她一番固執，不聽他勸，把他強行拉過來玩的，但他還是向她道歉，說道：“江同學，對不起啊，讓你輸了。”
她看着那根林嘉遠遞過來的橙子味的糖。
稚嫩的心第一次意識到她的守護神不是她心目中的那樣無所不能。
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就算他不是自己以為的那麽無所謂不能，也還是會毫無保留地憧憬他，甚至，不允許別人說他一句不好。
因為那時候她生氣的居然不是自己被林嘉遠“騙”了，以為他很厲害，結果是害得自己輸。
生氣的反而是那些朋友嬉皮笑臉說着，原來林嘉遠也沒有那麽厲害啊。
她接過那根橙子味的糖。
朋友們讓她繼續玩，別讓林嘉遠玩了，讓她自己來玩，“彌彌，你可比林嘉遠厲害多了，你自己來早就贏了。”
“就是啊，你別讓林嘉遠玩了，他玩得還沒你好，你自己再來跟我們玩一局吧。”
林嘉遠害她輸了，本來她應該是最不樂意的那個。
可是林嘉遠因此被別人說這些不好的話，反而更讓她不高興。
于是她說不玩了，跟他們道了別，拽着林嘉遠的胳膊走出了游戲廳。
咚咚響的音效都在身後漸遠了，日落鋪滿大道，她也還沒放開林嘉遠的胳膊，像是生怕他丢了一樣。
“江同學。”
她悶氣往前走的腳步才停了一下。
回頭。
林嘉遠還被她拽着胳膊，黃昏暮色，他的輪廓也染着暖意。
逆光看不太清他眼底的神情，只能聽到他問：“是因為輸了不高興嗎？”
她懵懂遲鈍，參悟不透別人的敏感細膩。
她不知道，林嘉遠那時的歉意和擔心，擔心她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一臉笑着跑向他，看他的眼神全都是亮光。
——她所崇拜的人，沒有她想象得那麽好。
所以也不知道在她說“不是”之後，他那一刻的錯愕，短暫的沉默後，出現一些不解地問：“那是因為什麽不高興？”
她拽着林嘉遠的胳膊繼續往前走，悶着頭。
“江同學。”
他又一次叫她。
她這才悶悶不樂道：“不想聽他們說你不好。”
公路的車水馬龍擦過夕陽，卷起橙黃的熱浪。
這一次的安靜有點久。
久到連她都感覺到了身後的林嘉遠太安靜了。
她怔怔地回頭。
被她拽着不放的人，在她回頭望過來時，雪白冷清的面孔對着她微微的笑。
夕陽的暖色落進了他的瞳孔裏，他孤寂的輪廓落滿暖色。
彼時年幼，她不懂那一刻感到的心悸，只覺得，他在此時和平常不一樣。
不是那個對誰都一身禮貌微笑，所以誰都沒法真正走近他的林嘉遠。
這一刻，是可以走進他的世界。
她也無端靜了下來，怔怔望着這一刻的林嘉遠。
感覺不到他的高傲、孤寂，他像褪去了一身風雪，只剩下一個柔軟的、脆弱的肉.體，乖順地站在她的面前。
任由她拽着不放。
對着她笑。
她一身的煩悶都瞬間抛到腦後了，只剩下面前的、仿佛只有她能看得見的林嘉遠。
她不由聲音都放輕了，問他：“你怎麽不說話？”
他站在一身暖意的夕陽裏，微微笑着，輕聲道：“謝謝江同學。”
他笑起來好漂亮。
雪白的皮膚像幹淨的雪花，但在灼熱的夕陽裏，慢慢融化成會呼吸的橘紅。
像她最愛看的童話故事書裏，被困于高塔、無數勇者寧願穿越荊棘也要拯救的公主。
她一時間整個人都呆在那裏，只盯着他臉上漂亮的笑看。
忘了問他為什麽要說謝謝。
當時也還不明白——
她不僅沒有因為他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好而失望，反而因為別人說他不好而不高興，連她最在乎的游戲輸贏都沒有這個重要，對林嘉遠來說是多麽重的認可。
她為他打架一戰成名的那天。
維護他的那天。
還有一次次的笑着跑向他。
因此一次次的在他滿是風雪的世界裏，生根，發芽，滿樹繁花。
所以他的身邊，崇拜和憧憬那麽多，但他只看着這個遲鈍懵懂的小朋友慢慢長大。
一年又一年，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吵鬧嘈雜，只有她始終都陪在他的身邊。
可是她的朋友太多了，她跟誰都能玩到一起。
很多次走過漫長的走廊，聽見她天真又快樂的笑聲，在陽光下，一張笑到陽光都要溢滿的臉，她和誰都玩得很開心。
那點崇拜和憧憬，也會随着長大而慢慢消散吧。
他其實，本來也沒有那麽好。
也不值得有人一直對他好。
他的自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去留下這朵燦爛的花，連争取都自卑到不敢。
他是孤獨的，是不堪的，是狼狽的，不值得被愛的。
而她滿身明亮，她的世界那麽亮。
所以一年又一年的，只把她當做最普通的江同學，不敢讓自己靠得太近了，害怕得到過光又被抛下。
從小學到初中，她依然身邊都是快快樂樂。
初中的教室變得遠以後，她也不再像小學時一樣轉個身就往他的教室跑，大事小事都要拉着他說個不停。
見面變少。
說話也少。
而她的身邊依然熱鬧，能跟她說這些話的人那麽多。
他很多次坐在教室裏，聽到走廊外的笑鬧聲，下意識會擡頭以為是她，然後發現是自己想念太重的錯覺，自己都會有些落寞的自嘲。
他有時候會在課間從樓梯下去。
看着她在走廊裏和同學朋友打鬧，玩得很開心，他都不知道該用什麽理由去見她。
他不擅長說謊，也不知道如果直接表達——
只是想見她。
會不會被她不理解，很困惑。
他只能像祈禱一樣希望她能轉頭看到自己。
又或者，只是看看她就好。
看到她一臉燦爛的笑，他心底那塊死寂孤獨的地方，也像一點點被照亮，哪怕并不是對他笑，可是只要看到她笑都會開心。
他滋長的渴望，像他見不得光的出身一樣，只能躲在暗處安靜地窺探。
因為他不知道他眷戀的那道光，會不會慢慢不再看向他。
或者，看向更憧憬的人。
他沒有那麽好，沒有好到能有人願意一次次堅定選擇他。
她幫其他女生給他送情書的那天，發卡掉在了他的教室門口，他去還給她，聽到她追着朋友氣沖沖地否認着——
我喜歡的也不是林嘉遠，你們不要再亂說了。
雖然知道她還懵懂，或許對誰都沒有這些想法。
對他，當然也沒有。
只是下意識否認同學的玩笑而已。
可是無法否認，這句話的确讓他本就覺得會慢慢失去她的自卑，變得更自卑了。
她身邊的熱鬧太多了，能讓她開心的人太多了。
那點對他的憧憬算什麽。
更何況，他本身并不是那麽好的人，不是她眼中那麽好的人。
初中、高中、大學，從中考到高考，每一個門檻都會讓很多人走散。
連同在一個學校，但不在同一個層教學樓，都會讓他和她之間見面和說話越來越少，更何況，如果不在一個學校了的話，各自都會有各自的生活。
和她也當然會走散。
唯一寄托希望的，是她曾在作業本寫的，希望能和他一直一起上學。
他多希望這不是她稚嫩無知的心願，多希望她真的能做到。
所以他開始監督她學習，委婉哄勸她努力考上一中，多希望她真的能夠做到。
這大概是他唯一的私心了。
于是他就像一個卑劣的人。
從第一次被她的光照亮，從此變成了一個貪婪的人。
一次次的貪圖着在她眼中的那點光亮，一次次的想要得到她堅定的、沒有保留的選擇。
林嘉遠是個自私而卑鄙的人。
他因此無數次的這樣想。
也因此無數次的自卑，而後又無數次的想要得到她的選擇、對他堅定的偏袒的選擇。
——直到她膩了，不再崇拜他，把他丢棄。
“林嘉遠，你要玩嗎？”
身後玩紙牌的男生都在叫他一起，她也轉頭問他。
而他只是淺笑着回答她，“可是我不會。”
她笑起來亮晶晶的眼，“沒關系啊，我可以教你。”
“教我我也玩不好。”他有些無奈，“江同學，我真的不會。”
像是很多年前被她強行拽着去玩游戲機，也是這樣一副無奈又沒轍的語氣，不知道該怎麽才能讓她明白，他不是在謙虛，也不是在婉拒，而是真的不擅長。
但她已經不是那個以為他只是謙虛的小學生了，很清楚他說不會是真的不會。
她依然亮晶晶地笑着，問：“那你想不想玩？”
他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靜靜看着她。
“你要是想玩，我就幫你，我肯定會讓你贏。”她咧開嘴，笑得很自信。
她說完，轉頭就跟那群男生答應，“要玩要玩，他說要玩，分牌分牌。”
幾個男生麻利地洗牌。
也給她分了牌，她說不要，“我不玩，我看你們玩。”
她把分到手的牌遞給林嘉遠，亮晶晶的笑，“拿着，你的牌。好好玩，聽我的肯定能贏。”
不容他拒絕的，沒有商量的，直接就把她認為能給他的好全都塞到他的手上。
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像她這樣橫沖直撞。
他的自卑和膽怯讓他總将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裏，看着一年又一年孤寂的雪，不敢輕易踏出一步，也不敢輕易讓別人進來。
只有她。
不顧阻擋地闖進來。
賴着趕也趕不走，直接又莽撞，還有一身灼熱的溫度，他的世界裏的冰雪都被她融化了，可她還什麽都不知道。
她還不知道。
他接過她塞過來的牌，眼底有很淺的笑。
因為她的那句——
你要是想玩，我就讓你贏。
還有很久之前她沒能明白的那句——
謝謝江同學。
謝謝你，選擇了我。
在當時孩子天性，一心想要比個高下的游戲勝負和我之間，選擇了我。
在一起玩的朋友和我之間，選擇了維護我。
即使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好，還是選擇了我。
即使你的身邊那麽多一起開心一起笑的朋友，讓你快樂的人那麽多，可還是會一次次的，笑着，跑向我。
他拿着手裏的牌，聽着她在旁邊出謀劃策地指揮着，出這張，出那張。
到了牌局激戰焦灼的時候。
她看着其他男生處的牌，然後轉頭看他手裏捏着的牌，恨鐵不成鋼道：“林嘉遠你怎麽能出這張呢，這張當然是留着到最後啊。”
他笑着沒有一點生氣，“江同學，你在嫌我笨嗎？”
“我沒有！”
“你有。”
“我真的沒有！！”
他笑起來，“好。”
她這才收起一身的炸毛。
然後，小聲道：“但是哦。”
“嗯？”
“你玩游戲的時候，真的好笨。”她很苦惱似的，“你怎麽一點心眼都沒有，你就不能拿出一丁點你考試的聰明，好好的布局籌謀一下嗎？他們給你個小牌就把你騙到了，你怎麽這麽好騙，給你一點好處就能把你騙到。”
“我以為，別人對我好，我也該對別人好。”
他回答得一臉無辜和坦誠。
給她說得沒轍。
“算了，你太容易心軟了，還是交給我，我說讓你贏肯定讓你贏，我的心超級硬！他們誰都休想再騙到你。”
“好。”他微笑起來。
他笑起來好漂亮。
密長的睫毛，輕顫的雪花。
她的心髒忽然就空了，而後更激起了鬥志，有一刻她覺得自己像是童話裏為了拯救公主而披荊斬棘的屠龍騎士，“你放心！有我在站在你這邊，不會有任何人能把你怎麽樣！”
她被激起的鬥志，稚氣的臉上信心滿滿，一往無前，大有一副要為他把所有荊棘都砍斷的架勢。
她一身的灼熱，直接又莽撞。
讓人真的想要相信，他這一生風雪，真的可以擁有太陽。
彌彌。
你要好好長大。
等你長大，就把我心裏的聲音都講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