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場
    龍榻上的男人費力的想要睜眼, 卻在手臂躬到了一半時,陡然跌落,重重摔了下來。
    蕭皇後傾過身子, 輕輕替他遮蓋上了雙眼, 任那溫熱的血跡撫平她此時此刻躁動的心。
    皇帝駕崩,就快要成了。
    外面漸漸湧上了星星點點的火光, 地面震顫,無數禁軍從四面八方沖了上去,黑為邺軍,紅為祁軍, 将整個長定行宮團團圍住。
    女眷所住的永壽行宮同樣被禁軍看守起來, 聲勢浩大的錦衣衛将人都驅趕到院中。
    陸月菱帶着一小隊暗衛沖到了沈靈書的院子裏。她推開門時,卻發現裏邊熄了燈, 采茵抱着歲歲躲在榻上,沈靈書和林窈一人抱着個花瓶, 嚴陣以待。
    “姐姐!”沈靈書松了心神, 顫聲道。
    大公主美眸沉凝,頓時握緊腰間短鞭,上前輕聲安撫道, “袅袅別怕,阿弟不在, 長姐護着你。”
    話音方落,搜屋的錦衣衛帶刀沖進了隔壁院子,眼看着就要沖到她們這裏, “當啷當啷”不斷的響聲幾乎要震碎幾個女子的心神。
    沈靈書咬唇, 外面火光通天,長定行宮那裏還不知如何……她突然想起那日陸執和她說的烽煙!
    南北向為獵場, 每隔十步設立了瞭臺,既有京城望樓瞭望遠方的作用,又可引做烽煙之用。
    烽煙起,帝王危。
    山上山下精兵便會立刻前來救駕。
    從聖人遇刺到長定行宮被封,這麽長時間過去了烽煙還沒起便可知道情況不容樂觀,她們不能再坐以待斃下去!
    沈靈書頓時壓低聲音問道,“菱姐姐,你可有馬匹借我一用?”
    陸月菱不解,可腦海中迅速回憶,旋即道,“西廊下離馬房不遠,裏邊有行宮養的南番馬。”
    “西廊……”沈靈書唇邊喃喃兩句,随後輕聲道,“姐姐,你照顧好歲歲。”
    說完她快步走向後門,嬌小的身影不多時便融入月色中。
    “袅袅,你要去哪,你會騎馬麽?”
    身後公主的聲音漸漸模糊,她描繪着白日所記的路線,挑了昏暗的地方朝馬房跑去。
    她雖身子弱些,可鎮國大将軍的女兒豈能不會騎馬!
    沈靈書輕踏馬蹬,翻身上馬,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素手死死握緊缰繩。
    夜色和風聲在眼前倒退,一路上血流成河,空氣腥污,數不清的斷臂殘缺屍體,她強忍着胸腔裏翻湧的嘔吐感,揚鞭朝南邊獵場疾馳而去。
    長定行宮主殿打開了門,蕭皇後鳳袍曳地,背影纖長,頭上的九龍吞珠點翠鳳冠被火光照得通紅,似血。
    “素蘭,運兒那邊情形如何了?”蕭皇後站定後,偏着頭問了聲。
    守在不遠處的宮女頓時走進來,彎身行禮。随後她擡眼,露出一絲喜色,“恭喜娘娘,賀喜娘娘,二皇子得手了!”
    “如今這行宮內外皆是我們的人,祁軍由二皇子祁宴帶着一并按住了埋伏在骊山的金吾衛,太子等人此刻已經在被羁押過來的路上!”
    聽到得手的消息,蕭皇後緊繃了一晚上的心神終于松懈下來。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後,卻又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大真實。
    甚至,過于輕松了!
    蕭皇後立刻問,“運兒呢?”
    不遠處廊階下走來一身穿盔甲,手持長劍的男子,隔着重重火光,他快步上前,随後單膝跪在地上,喘聲道:“兒臣給母後請安。”
    看見陸運,蕭皇後總算徹底安下心,又恢複了從前那副尊貴傲慢的姿态,她看着不遠處被刀劍挾裹着走進來的太子,輕聲道,“運兒,這天下,盡是你的了。”
    陸運擡頭,陰鸷的眼神有過一瞬猶豫,随後像往常一樣站起身,站在蕭後身邊。
    蕭後鳳眸滿意的看着廊下的場面,随後,一柄寒芒挾着冷氣,橫在了她的脖頸上。
    她不可置信的轉過頭,聲音收緊道,“運兒,你?”
    陸運的目光變得複雜,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蕭薔撫養他的那一天,他的嘴角湧起一絲輕笑,“母後,兒臣沒得選。”
    陸運話音方落,蕭薔心中“咯噔”一聲,胸腔中作祟的種種不安終于化作了現實。
    她深吸了一口氣,卻遲遲喘不勻。她明白,她失敗了。
    聖人根本沒有死,太子也并沒有受傷!
    陸運這個人,哪怕敗局已定,他還能裝作沒事人一樣騙取她的信任,倒戈反水。從撫養他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他是個養不熟的狼崽子!
    可嘉元帝那樣多疑,又豈能容得下一個試圖謀逆的皇子。
    她養了陸運多年,也教了他多年,可他始終變不成她想要的那柄利器。
    蕭皇後慢慢道,“祁宴呢?他也反悔了,不借兵了?”
    陸運上前一步,尖銳的劍刃輕而緩的割破了t她脖頸上的皮肉,呼吸急促,“祁國十萬精兵,皆聽祁太子調遣,祁宴他啊,終究是老二!”
    就像自己一樣。
    被生下來不由自己,活着的時候也不由自己。
    他這一生,都是在被嘲諷,遺棄,利用。
    有的時候他在想,既然父皇那麽愛重太子,那又為何要生下他們這些庶子,他存在的意義難道就是給太子做陪襯麽?
    他自小吃不飽,穿不暖,想要活下去就要被後妃利用,一旦不得帝王寵愛便立刻被冷臉相待。反而太子享受皇宮中最好的一切,父皇的寵愛,臣民的愛戴,過着理所當然,順遂尊榮的一生!
    蕭皇後感覺到脖頸間的痛意,呼吸都變得微弱,直到她看見身後緩緩浮現的陰影,忍不住轉過身,這一看,整個人徹底跌在了地上。
    剛剛死去的嘉元帝眸光沉凝,負手而立,鋒銳的棱角冒着不可侵犯的天家威嚴。
    遠處,太子和七皇子也被大軍簇擁着走到了階下。
    陸執臉色蒼白,腳步緩慢,右手纏着繃帶,挂在脖頸間,微微彎身行禮,“兒臣給父皇請安。”
    陸瀾在身旁扶着他,亦随着請安。
    蕭皇後眼眶含淚,失聲喃喃道,“陛下,您沒有死,您……”
    嘉元帝淡淡看着她,唇角掀起猩紅冷意,“朕寵了你多年,竟不知你藏着這麽多心思。”
    “您沒死,您居然沒死!難道晚宴上的人不是你?!”
    太子漆黑冷冽,聲如寒夜:“皇後既然早早收買了祁國人,怎會想不到祁國易容術,孤落不到孤的手中?”
    蕭皇後一瞬了然,晚宴上的聖人是易容裝扮的,不然胡姬怎麽會那麽容易就得手,他們早就設計好了,就等着今夜請君入甕。那胡姬在得手時應該察覺到了不對勁,可她早已被奪了呼吸。
    嘉元帝走上前,俯下身子,食指擡起蕭皇後的下巴,就像撚一個小動物那樣輕慢随意,“皇後,朕對你不好麽,嗯?你要這麽害音音?”
    林音,帝發妻,順承元年,薨于腿疾。
    蕭皇後被迫仰着頭,脖頸處被割裂的傷口牽扯地疼得她面容扭曲,聲音滿是惶恐,“陛下,臣妾沒有……”
    他眸色深邃,低啞的聲音猶若夜魅,“音音當年患病,久治不好,每每發作寒冷不已,是你親自請旨,願意侍奉皇後在側,最後還得了盛寵。怎麽,這麽快你就忘了?”
    嘉元帝松開了她的下巴,随後扇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聲,蕭皇後連躲也不敢躲。
    她被重力扇到在地,牙齒掉了幾顆,猛地吐了口血。
    “你策劃這場政變,刺殺太子,皇子,互通祁國借兵意圖謀逆,這種種罪名朕皆可由大理寺代由審問,可唯獨謀害音音這件事,朕要親自聽你說!”
    嘉元帝捏着她的衣領,斑駁的血跡流淌了一路,像拖死狗一樣拖進了內殿。
    陸執盯着那合上的門扇,是蕭薔瀕死驚恐的眼神。
    他微垂眼睑,袖下的手緊緊攥成了拳,複又松開。
    阿娘,他心底默默念了聲,眼睑濕紅。
    不多時,嘉元帝從內殿出來,敞開的門扇內,蕭薔死灰一般坐着,絕望的閉上眼中血淚,耳邊回想着他剛剛的話:
    蕭家罪無可赦,誅夷九族,世世代代,從這個朝代中滅絕。
    而她自己,不會死去,要眼睜睜看着蕭家族人淩遲處刑。亦不配“活”着,要眼睜睜看着史書另改,沒有一個人記得她,認識她,直至死亡。
    ——
    夤夜時分,公主府的暗衛皆被逆軍斬于馬下。
    院子中央,陸月菱提着手中赤金軟鞭,身後采茵抱着歲歲,林窈亦捧着個花瓶,被逼在了角落。
    逆賊将軍晃着手中鋼刀,忍不住譏笑道,“大公主,時移世易了,這天下要姓蕭了,你再反抗也是徒勞!”
    陸月菱嗤笑了聲,妩媚的眼角在月華的映照下光華流轉,“是麽?小小逆賊便妄想颠覆我陸家江山,誰給你的狗膽?”
    将軍被一手無縛雞的女子罵了回來,屬下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挂不住面,神色陰狠,啐了聲提刀砍了過去。
    陸月菱揚鞭一揮,帶着勁力的軟鞭揮在了他的手臂上,他忍不住吃痛,鋼刀倏地摔在了地上,身後發出了爆笑聲更為爆炸:
    “哈哈哈,連個娘們兒都打不過……”
    “将軍,不行我們上吧,您這看見美人就走不動道啊!”
    逆賊惱羞成怒,赤手空拳沖了上去,重重朝陸月菱臉上揮去,公主敏捷後退了幾步,反手一鞭卻被他拽住,随後蠻力猛地朝後拽,男女之力懸殊,陸月菱霎時松開鞭子,趔趄了幾下。
    逆賊舔了舔唇,不再給她反抗的機會,揮着鞭子狠狠朝陸月菱抽了過去。
    鞭風凜冽,帶着濃濃的殺伐之氣,陸月菱根本反應不過來,她下意識擡手去擋,緊緊閉上了眼睛。
    “嘶——”
    她喘着粗氣,心髒撼動,等了半天卻沒等到預想中的疼痛,一股淡淡的雪松味萦繞在鼻尖,小公主下意識睜眼。
    祁時安單手接過長鞭,另一手握的長劍,準确無誤的刺入他的喉嚨,溫熱的鮮血順着劍刃汩汩留下,逆賊瞪大了雙眼,唇瓣僵硬的張了張,朝身後栽去。
    與此同時,院外突然傳來陣陣聲響,大批援軍從四面八方湧入,看見烽煙的紅盔祁軍持劍厮殺沖了過來,場中情形一瞬逆轉。
    “你……”陸月菱朱唇呢喃出聲。
    祁時安松開劍,轉過身。
    四目相對間,陸月菱眼眶一瞬模糊,她甚至看不清眼前人的樣子。
    他去看她晶瑩剔透的眸,卻被她下意識退了幾步,躲開了。
    “阿菱。”
    似是怕吓到公主,祁時安喉結滑動,灌了血腥和風霜的聲音極輕,極低。
    陸月菱眼圈猩紅,身子抖顫的趔趄了幾下,她指着祁時安身後的紅盔大軍,低低問道,“什麽意思,為何趕來的會是祁軍?為什麽?”
    祁時安眼眸微黯,“阿菱,你聽我解釋。”
    陸月菱氣血翻湧,試圖平複心情,可她越順着氣,整個人越是在發抖。
    袅袅用命去駕馬點燃烽煙,可趕來的援軍卻是祁國的軍隊。祁時安身為大理寺卿本應該守在聖人那邊,可卻毫無牽挂的出現在永壽行宮的小院裏。
    祁郎啊祁郎,所以你是要回到祁國,繼任你的太子之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