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
    又過了十日, 這期間上京城降了三場暴雨,幹涸許久的莊稼逢上雨露甘霖,嘉元帝龍興大悅, 遂令禮部辦場宮宴, 君臣同樂。
    太常禮部操辦了半日t後,翌日就遍邀三品以上的王公大臣進宮參宴, 除卻公爵侯府,相府林家,閣老陳家等亦在受邀之列。
    席面設在含章殿,巳時不到, 神武門前便有官眷的馬車陸陸續續停在宮門口。
    進宮給聖人請安是其次, 借着此次機會給家中的子女相看婚事才是正事,畢竟除了那東宮的妃位空出來不少, 祁國二皇子也還沒離京呢。
    傳聞二皇子祁宴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 此番面對一朝天子的交涉也處理的游刃有餘, 不卑不亢,又深得祁王寵愛,假日時日, 太子之位非他莫屬。
    這樣的人,哪怕是以侍妾之位跟在身邊, 也足以保家族榮耀,蒙蔭後代。
    還有那新任的大理寺卿,本被貶黜了常州知州, 可三年後官複原職不說, 此番骊山圍獵更是輔佐太子,立下汗馬功勞。三十歲的天子近臣, 在朝野可以用只手遮天來形容。雖年歲大些,可歲月增添的除了那份成熟的魅力,再無其他,祁大人一身紫色官袍,仍舊清冷俊美的如同神邸。
    更就別提剛剛授封的寧王殿下了。
    個個都是人中龍鳳,游走在權利巅峰的男人。
    是以,今日進宮的命婦女眷皆帶着家中嫡子女,便連庶出的也帶上了,個個都鉚足了勁兒想要拔得頭籌。
    一處抄手游廊下,陳夫人對着眠眠耳提面命,告誡道,“七殿下在骊山救了你,後又顧忌你的名聲,只把你放在林子邊上讓秋月陪你回去,可看出來他心裏有你。今日入宮赴宴的權貴重臣人家無數,你若是心裏還有他,別抹不開面,讓自己後悔,嗯?”
    眠眠低着頭,素白色的小手把玩着腰帶上的玉色葫蘆,任那穗子飄忽旋轉,悶悶道,“阿娘,爹爹已經進宮退了這門親事,我和殿下,再無可能了。”
    陳夫人語重心長道,“你阿耶是退了婚沒錯,可你自己呢?眠眠,阿娘不想看你為了一個男人郁郁寡歡,你也不必害怕外面的流言蜚語,他願意改,我們不妨給他一個機會試試看?”
    眠眠眺目看過去,眼前一片衣香鬓影,碧羅纖肢,莺燕無數。
    腦海裏驀地想起那個總是一身清冷白色,長着一雙金色眼眸的女子。
    陸瀾這輩子忘不掉的人,應該是雲姑娘吧。
    從雲姑娘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雲姑娘在陸瀾心底裏就永遠有一席之地,至于自己——
    眠眠沒想好。
    她到底是不愛他了,還是自卑到不敢再面對他。
    “菱姐姐,咱們回去吧,歲歲一會兒該找我了。”
    同心湖邊,陸月菱拉着沈靈書一同散步。
    沈靈書想到今日這場合陸執也在,滿心滿眼不想出門,只是歲歲說想吃宮裏的席面,她沒辦法才硬着頭皮出門。
    陸月菱唇邊笑笑,只挽着她的手臂,“你整日悶在林家也不出門,今日難得有機會,就當陪我逛逛。”
    沈靈書無奈,對于菱姐姐,她還是拒絕不了。爹娘去後,她便孤零零一個人,只是在菱姐姐跟前,她才覺得自己像個有長姐疼愛的小姑娘。
    前幾日落雨,今日放晴,但是湖邊的水位還是漲高了幾分,陸月菱仔細叮囑着,“前方的青石板上多有青苔濕滑,袅袅可要小心。”
    “姐姐也是。”沈靈書唇邊淺笑着,此刻花香怡人,空氣清新,她不免松懈了心神。
    自從骊山回來後,她好像很久沒這樣放松了。
    如此想着,小姑娘腳底下一滑,竟然整個人直接摔入了湖中。
    “啊……救命!”
    “袅袅!”
    陸月菱以手掩唇,失聲尖叫。
    雖是夏日,可湖水還是冰冷刺骨,前幾日下雨又漲了水線,袅袅素來身子嬌弱——
    然,陸月菱想起今日出門前阿弟的交代,還是硬着頭皮讓盼煙把人帶到這濕漉漉的湖岸。
    只為了那句,長姐若不想推她下水,那便利用湖邊積雨的青苔吧。
    小公主正愧疚着,便聽見“撲通”一聲,一道金紋墨衣的身影轉瞬沒入湖中。
    陸月菱頓時地撇了撇嘴,素日養尊處優的阿弟,到了這會兒,還真是一點也不含糊。
    湖邊驟然有人落水,那些世家權貴之女都圍了上去。廊下,階上都擠滿了人,皆翹首以待。
    原因無他。
    落水也就落水吧,沒什麽可稀奇的,只是有人看見那跳入湖中救人的身影好像是太子殿下。
    不遠處,陸瀾環着肩膀,倚在廊下,唇邊叼着個野草,懶洋洋對祁宴道,“這下你放心了吧。”
    祁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眉眼無奈。
    他是沒想到,這人為了娶到心上人,竟就舍得給人家弱不禁風的小姑娘李這麽推下湖!
    碧藍的湖面中,太子玉冠歪斜,那張矜貴桀骜的臉也被湖水打濕,有些狼狽。
    他懷中抱着同樣濕潤的“林家二姑娘”,夏日衣裙料子輕薄,緊附酮.體,勾勒出軟盈傲人的曲線。沈靈書的腰肢被太子緊緊勾着,兩人肌膚相貼,在衆人目瞪口呆的視線中,一點點游上了岸。
    岸邊的太監侍衛沒有一個人敢下水的,畢竟宮裏都知道,誰敢去碰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
    含章殿設的這場宮宴還沒開始,第一個炙手可熱的男人便沒得争了。
    太子救了落水的林家二姑娘,這是非娶不可了,只是先頭欽定好的林三姑娘不知該作何感想。
    若是林家只是個小官,那一個為正,一個做小也行。可偏偏這兩個都是林閣老家的嫡女,這太子妃之位,可只有一個啊!
    熹光柔和,湖邊光影重疊,侍衛們背對着太子和沈靈書隔出了一道人牆。
    淩霄抱着劍,脖子有點紅道,“都散了吧。”
    遠處,采茵抱着歲歲,看見那一幕也有些驚訝。雖然知道有殿下在,姑娘肯定沒事,可那湖水湍急,那麽涼……
    歲歲看不清沈靈書,卻能看見陸執,她揮着兩截軟乎乎的藕臂,唇中咿咿呀呀,“耶耶,耶耶!”
    奶聲奶氣的聲音沒有多大情緒,可采茵還是在小主子口中聽到了眷戀。她忍不住紅了眼圈,替姑娘和小主子感到欣慰,太子殿下缺失了這麽多年的父愛,總算快要盡數補上了。
    翌日卯時,便有不少好信的,早起的百姓守在萱安巷口。
    淩霄候在馬車門前,看着黑壓壓一群人,耐不住面子抵唇咳了兩聲。
    畢竟昨日宮宴上那一出流言只用了一個下午便傳入了大街小巷,背後少不了他的功勞。
    朱漆大門敞開,宮裏的侍衛宮女排成兩列,有條不紊的往裏邊擡藥材補品,箱擡之多,恨不能把太醫院搬過來。
    衆人瞠目結舌,不過驚訝之餘也只是覺得天家做事向來體面,即便沒有情意也會顧全大局。太子此番只是來做做樣子,彌補一下林家三姑娘被下的面子罷了。
    然則此番送藥只不過才是一個開始,太子上午才走,下午宮中聖人的撫旨便到了。
    嘉元帝身旁的蘇公公親傳聖旨,可見尊榮。蘇公公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出來了,臨走的時候意味深長的看了眼林府門匾。
    林家門前的侍衛太監散了後,便有包打聽去門童那探聽,這才得知:
    太子殿下救了落水失身的林二姑娘,聖人體恤,本來這門婚事定的也是林家嫡女,便指了林二姑娘為東宮太子妃,封了林三姑娘為永定公主,嫁給祁國二皇子,陪嫁等一并奴仆嫁妝擇日随祁軍一同出發。
    太子這愛屋及烏的深情模樣,誰看了誰不說一句太陽打西邊出來!
    萱安巷前甚至有人擺起了生意,代為排隊。最黃金的位置已經漲到了一貫,可以一睹太子尊容。
    反正那清傲倨傲的男人臉皮厚了一次後,堵門口這事兒做得是越來越娴熟,絲毫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這日,陸執又命人送了箱玉槐靈芝,正逢上林大人下值回來。
    林大人下值後先去東市的茶湯巷喝了盞茶,又淘回了些字畫,這才慢悠悠的往家走,可還是沒避開這位爺。
    他面色一怔,但看太子臉不紅,心不跳就知道早有預謀,躲是躲不過了。
    兩個人在家門口撞上了,焉有不清進門之禮。
    林大人旋即綻開了笑臉,走上前彎身作揖,“殿下金安,殿下您這邊請。”
    與此同時,林府內院,春水堂內藥香四溢,采茵端着描金白瓷淺口碗,碗裏盛着許太醫開的姜湯藥。
    拔步床內只有沈靈書一人,虛弱的躺在薄衾下,怕染上病氣,歲歲抱去了林窈房中。
    “姑娘,該起來喝藥了。”
    采茵剛欲把藥碗放在桌上去扶她,就聽見一道清冽的嗓音,
    “我來t。”
    采茵擡頭去看,男人身形修長,輪廓墨衣金冠,腰間的蟠龍玉佩随着步伐輕輕搖擺着,華貴天成。
    她下意識把碗遞過去退到屏風後才恍然大悟,這是姑娘的屋子,她怎麽就那麽聽太子的話了?
    “還燒麽?”陸執熟稔的端起藥碗,坐在她旁邊,溫聲問道。
    小姑娘半張臉都縮在錦衾裏,只餘一雙剪水的杏眸,悶悶的應了聲,“不燒了。”
    “我看看。”陸執伸手探過去,帶着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了兩下,被她躲開了。
    他低頭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無奈苦笑,這麽不招待見了?
    “袅袅。”他喚她的名字又低又輕,“起來喝藥。”
    沈靈書想讓他早點離開,便坐起了身子埋着頭一股腦都喝了,喝得太快沒忍住,嗆了兩聲。
    陸執猜到她的心思,可仍舊厚臉皮恍若不覺,從袖子裏的牛皮紙袋拿了顆梅子出來放她嘴裏含着。
    每次她喝藥時,但凡他在,都會順手給她備一些零食蜜餞。
    舌尖傳來酸甜的滋味,沈靈書黛眉微蹙。
    昨天送來的藥材箱子裏還有一八寶盒,裏邊每個匣子裏都裝着小零嘴,淩霄還說那甜板栗是他親手剝的。
    小姑娘想了許多後還是悶着一口氣,別過臉含着梅子不肯咽。
    陸執有些無奈,隔着被衾用食指描繪她身上的弧度,尾音上挑,“沈大姑娘,給個面子?”
    沈靈書不答,脆生生的咳了兩聲不止,又掩唇咳了好一陣。
    陸執皺眉,小姑娘為了攆他無所不用其極,心道你慢點,再咳壞了。
    正逢着廊下太醫請平安脈,太子沉聲道:“進。”
    許太醫拎着藥箱進來行禮後便依照慣例請平安脈。
    少卿,許太醫收起了脈案,站起身回話。
    陸執問,“如何,可有傷到根本?”
    許太醫道:“太子妃落水的時候正值晌午,寒氣并沒有侵體,只是娘娘身子弱,肝火旺盛,心神怠倦,難免傷神。”
    陸執蹙眉,“挑幹的說。”
    沈靈書聽到那一聲太子妃娘娘後,小手攥了攥,耳朵悄然染上了一抹紅霞。
    許太醫硬着頭皮道,“娘娘近來心緒不穩,除去用藥,若是能讓娘娘舒心,這病好的就快。”
    這回太子聽明白了,這虧是許太醫不知情,若是知情,這分明是拐着彎的罵他呢。
    怪他氣到袅袅了。
    太醫開完藥方走後,屋子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陸執幹咳了聲,勾過她雪白柔夷,傾身過去蹭了蹭,溫聲道,“那日是孤不好,袅袅大人有大量,原諒孤這一回,嗯?”
    小姑娘不理他,可唇邊忍不住輕輕哼了聲。
    表示不滿。
    不得不說,江南水鄉養出來的姑娘仿佛天生就會撒嬌。
    此刻沈靈書雖不理陸執,可動作上卻留有餘地,勾的對面男人心都是癢的。
    陸執低着頭,日光透過帷幔落在他的側顏上,輪廓分明,漆黑的眸都盛滿了碎金,溫聲哄道:“再有一個月,袅袅就是我的妻了。”
    沈靈書不理他,可那繃直的身子漸漸軟了下去,不那麽抵觸。
    陸執鼻子蹭了蹭肚兜上的明珠,聲音暗啞,“太子妃,你對我,多少公平些,嗯?”
    “什麽公平?”小姑娘推了推他,卻換來那人的變本加厲。
    陸執咬着那根細長的蝴蝶帶子,漆眸晦暗:“幾天了,要孤給你數數?”
    沈靈書頓時打了個寒顫,膝蓋頂着他的胸膛,杏眸瞪了眼,“不成,太醫說我還病着。”
    陸執擠上了榻,欣長的身形幾乎占滿整個床榻,他抱着懷中柔軟,低頭去吻她。
    唇齒間含糊不清,“孤就抱着你,什麽也不做。”
    “晤……”她小手還掙紮着便被他按在了身後,脆弱的蝴蝶骨開合婉轉。
    他吻的兇郁濃烈,又吮又吸,“啧啧”的水聲令她咬顫不成音。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樣子在男人眼底,是多可憐的存在。
    數不清過了多久,幔帳紛亂,男人赤着上身,衣袍散落在地上,留下糜.亂的弧度。
    帳內空氣甜膩燥熱,沈靈書身子不堪承受,那事後昏睡了過去。
    陸執深深吸了一口氣,拿過一旁濕潤的帕子替她簡單清洗後蓋好了被子。
    窗外陽光正好,檐下風鈴不燥,他環視四周後轉回了視線,小姑娘不施粉黛,睡靥安穩,一室安靜,他心裏無端湧動着一股暖流。
    第一次,他因為覺得幸福而濕了眼眶。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陸執擡頭去看,門檻處沒有人,卻有一坨圓乎乎的小影子,虎頭虎腦的張望着。
    “歲歲,過來。”他輕聲道。
    歲歲聽到呼喚,這才一點一點費力的邁過門檻,她便陸執跑去,“颠颠”的聲音墩在地板上,發出悶悶的可愛響聲。
    陸執久不見女兒,單手将她抱在了腿上,捏了捏她的小胖臉,眉眼含笑問道,“手裏拿的什麽?”
    歲歲攤開那副比她還高的畫卷,奶乎乎的聲音帶着親昵,“阿娘畫的。”
    陸執瞭眼看去,春色正好,袅袅坐在秋千上,歲歲邁着圓滾滾的小腿朝她跑去,畫卷的右側空出了一片。
    歲歲眼眸轉啊轉,軟軟的小手攥着陸執的食指,指着那塊空白,“耶耶,歲歲想阿耶……”
    女兒這樣乖,乖到陸執忍不住喉嚨哽咽。
    他想将歲歲轉過來抱着,可那肉團子生怕離開他,沒骨頭的貼在肩膀上。這幅拼命貪戀他臂彎中的溫暖,更讓陸執心口緊了緊。
    小家夥蹭啊蹭的,終于把床榻上的阿娘弄醒了。
    “歲歲?”糯糯的聲音帶着惺忪睡意。
    歲歲眉眼彎了彎,頓時和陸執不親了,張臂就要阿娘抱。
    沈靈書坐起身子接過歲歲後忽的驚訝了聲,“陸郎,你眼睛怎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