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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魂鄉(二)
    小滿, 黃梅迎暑,遠山攢雲。
    細密的茶末篩進熁熱的茶盞,沿着盞邊注水,茶筅擊拂, 茶盞裏的白沫泡又緊又密, 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卓旸想, 他當是溢出盞緣的白沫, 被沸水燙得腫脹,被茶筅撕成一坨坨棉絮, 空有皮相, 內心一片荒蕪。
    翻了翻身,動作極輕。背上的衣料撲了層灰, 翻過身, 似乎能聞見微微的土腥氣。
    天漸漸黑了, 置在桌上的茶盞也沒了熱氣, 孤零零地站在那裏。
    他的記正簿上已經記了十個正字,一橫一豎平直枯燥,可這日子卻過得雞飛狗跳。
    他發現, 許多不甚重要的細節與從前不同,但這些不同的細節卻又能構成與從前無異的走向。
    他比敬亭頤先到幾日。偷來的幾日裏, 浮雲卿逗着貓狗, 偶爾會瞥他幾眼。
    她相當真誠, 悠閑地翹起二郎腿,窩在冰鑒旁看他光膀子練武, “卓先生, 你這身板真是萬裏挑一呀。”
    “那日見你,還當你是黑臉古板老夫子。不曾想, 你還挺活潑的嚜。”
    挨着武将站,柔弱的小娘子心裏總歸是怕的。雖說卓旸沒上過戰場,可浮雲卿心裏早已把他當成了年青小将。十六歲的小娘子心裏只有玩樂,所以觀摩到卓旸是能同她玩到一處的人,她放開膽耍去了,恨不能與卓旸當場結拜為好兄弟。
    她想的少,卓旸想的卻不少。
    那幾日,他發現公主府正處在深水火熱中。這一次,官家下懿旨招攬驸馬,不懷好心的小人總是三天兩頭地派死士加害浮雲卿。盡管從沒得過手,可也攪亂了阖府安詳的氛圍。
    卓旸呢,與敬亭頤,連帶護衛軍一道看守公主府。
    這夜,敬亭頤提前探得風聲,說今晚會有死士翻牆行兇。他說,他守外,卓旸守內。
    卓旸應聲說好。
    但守着守着,不知怎麽就滾到了浮雲卿躺着的床榻下。
    卧寝是最易遇險的地方,也是阖府最安全的地方。
    浮雲卿四仰八叉地酣睡,卓旸卻連眼都不敢眨,死盯着門扉和幾扇窗棂。但凡出些風聲,他便會拔劍出鞘,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前來冒犯。
    等啊等,眼睛酸澀不堪。卓旸飛快揉了揉眼,耳邊響起一陣窸窣聲。
    定睛一看,原來是浮雲卿的手滑出了被衾,欹着榻邊,孤零零地垂落下來。
    垂落在他眼前,觸手可及。
    卓旸又翻了下身,側躺着看她垂下來的半截小臂和手指。
    玉白的小臂上面,零散地鼓起幾個蚊咬的包。除此之外,沒有傷痕,沒有紅點,像一節脆生的蓮藕,弧度流暢。薄櫻色的甲面飽滿,指尖的月牙随着微風晃啊晃,晃累了就不再動彈。
    沒在浪裏翻滾過的小娘子,連一根頭發絲都透露着天真無憂。
    卓旸很想牽一牽她的手,不敢奢求十指緊握,能碰到她的指腹就好。
    他還記得在商湖,他們被破裂的冰面割開,他跪在萬箭齊發的這頭,她被摁倒在安全的那一頭,竭力伸手,想拽住他,哪怕拽住一片衣料也好。
    她不知他帶着何種悲痛記憶而來,他卻會永遠記得,她喊過他的名字。
    鬼使神差的,卓旸慢慢伸出食指,蜻蜓點水般,點了點她的指腹。
    不料她猛地縮回手,旋即傳來一聲能掀翻屋頂的尖叫。
    “啊!”
    浮雲卿驟然跳起,驚得亂蹦亂跳。慌亂間,她把薄被衾撈來披在身上,像個占山為王的土匪頭子。
    她叫得凄慘悲切,“有鬼,有鬼!”
    平時距躍才三尺的小娘子,今晚卻蹦得雙腳騰空,若非有屋頂阻攔,她這架勢簡直能竄上天。
    當然,她頭頂不是高高的屋頂,而是堅硬的木床頂。這一蹦,“砰”一聲以頭撞牆。
    撞得她恍似出了幻覺,竟見有個高大的鬼影從床底竄了出來。
    一時哪裏顧得上思考,捂頭跪在榻上,緊閉雙眼,雙手合十,沒骨氣地求饒:“好漢行善,繞過一條小命。”
    鬼影扽了扽憋屈的身板,站在榻前巋然不動。
    “這麽怕,肯定是沒少做虧心事。”
    聽及熟悉的話聲,浮雲卿登時睜開眼,指着那厮劈頭蓋臉地罵:“你不歇息,來我屋裏裝神弄鬼作甚?”
    待恍回神,浮雲卿又站起身,披緊被衾,居高臨下道:“我可沒做虧心事。一定是你的錯,說,是不是經常扮鬼吓唬人?做得這麽熟稔,你才像虧心事做多了呢!”
    看她滿頭炸毛,張牙舞爪,卓旸那張臭臉再也憋不住,氣得笑出聲來。
    浮雲卿更氣,心想得給他使個絆子,叫他看看她的厲害!
    蹦下榻,哪曾想腳會滑,人帶着被衾直直往前撲去,絆子竟使在了自己身上。
    後來連人帶被撲到卓旸身上,心驚肉跳之餘還要遭他戲谑。
    卓旸揭下被衾,“您是山裏亂竄的猴子麽,披個布就想當大王。”
    他三五下就把浮雲卿的頭發整得妥帖,一面解釋道:“今晚恐有死士行刺,我躲在您屋裏,這不是為了保護您麽。”
    浮雲卿捂着頭,白他一眼,“這事怎麽不提前跟我商量呢?再說,從小到大,我遇見的刺殺一把手都數不過來。你可別當我是嬌滴滴的小娘子……”
    她捋起衣袖,向卓旸展示着臂膀處還沒成形的肌肉,“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你可別小瞧我哩。”
    那幾兩白花花的肉,唬小孩還成。在卓旸面前烜耀,頗有打腫臉充胖子的意味。
    卓旸沒把話聽到心裏,“既然醒了,那就穿好衣裳,拭目以待罷。”
    言訖,随便挑了幾件外衫,扔到浮雲卿懷裏。
    浮雲卿懵懵地噢了聲,垂眸細看,紅衫,紫衫,綠衫,各種花裏胡哨,不堪入目的外衫,竟都能被他找全。
    “眼光還怪好哩,壓箱底的老舊衣裳都能撈出來。”
    她把懷裏一堆外衫扔到榻上,取下挂在木架的杏衫,“看看敬先生挑的,你能不能跟人家學一學。”
    說罷便把卓旸轟出屋,“砰”地合上門,換了身幹淨衣裳。
    一面系着繁瑣的衣帶,一面扭頭朝門外抱怨,“為甚來我屋裏逮死士不是敬先生呀,他做事從不拖泥帶水。你倆當真提前協商好了麽,怎麽都不問問我的想法呢。”
    卓旸抵着門扉站定,心裏沒由頭地攏起悲涼之意。
    敬先生,敬先生,半句不離她心愛的敬先生。
    那他是什麽,又像什麽。
    是啊,重來一次,他用卑劣的手段偷來幾日時光,每刻都想黏在她身邊,吆喝着:求您看我一眼。
    她的确多看了一眼,只在他刻意顯露身材時。她是風流肆意的纨绔,甚至不需翻牆頭,只要站在那裏,就有無數男郎争搶着獻殷勤,他也是其中之一。
    初見不久,他能吸引她的,仿佛只有這具身板。以色事人,他逐漸理解當初敬亭頤的心境。
    是啊,他們都被困囿在四方院牆裏,日夜搽粉弄妝,抻着腦袋翹首以盼。他們連嫔妃不算,他們當是無名無分的外室,被多情又無情的主家亵玩。
    卧寝裏,窸窣聲響了很久。卓旸也在門前守了很久,他本能地翻動手指,編着不存在的狗尾草,仿佛只有這樣,心才能靜一靜。
    很久,很久。他想,浮雲卿是不是窩在榻裏睡着了,他要不要敲敲門,把她叫醒呢。
    後來一咬牙,不叫了,繼續沒心沒肺地睡罷。現下是小滿,離深冬很遠,她很安全。
    卓旸想,既然流水無情,那他這顆草就順着流水漂走罷。他該把更多精力放在旁的事上面,他得借偷來的命,查一查當初沒弄清的事。
    小半晌後,門扉支開一條縫。卓旸猛地向後退,被浮雲卿使勁往外推。
    “卓旸,你又在想什麽壞點子?”
    她歪歪頭,往他身上捶了幾拳。
    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根本不疼。
    卓旸尴尬地笑了聲,“也不跟我提前打聲招呼。”
    他還想再觍着臉聊上幾句,不過話還沒說出口,就見浮雲卿挂上笑臉,提着衣裙小跑過去。
    “敬先生,你怎麽才來呀。我好想你。”
    浮雲卿挂在敬亭頤身上,臉往他懷裏歪。
    敬亭頤輕笑,“死士那邊的事,臣都處理好了。以後他們不會再來打擾您了。”
    他抱緊浮雲卿轉了個漂亮的圈,揉着她的腦袋,極其寵溺。
    所以難免會想,一切都變了。
    這倆人處得更黏糊,卓旸呢,比上輩子更像第三者。從前他還能搭個腔,今下只能盼着浮雲卿會可憐他,偶爾帶他一起玩鬧。
    後來他瞞着浮雲卿,瞞着敬亭頤,獨自查清了許多事。
    榮緩緩幼時便請來了許太醫的仙魄,并早已知許太醫的墳冢就在青雲山。
    但她騙了所有人。
    卓旸尚不知冰湖後會發生什麽事。按他的猜想,興許榮緩緩死意已決。她絕望地愛着親朋好友,愛着一縷魄,對任何事都不抱希望。興許她早料到會與浮雲卿鬧僵,會成為局中人,會因私欲連累全家,所以她順着敬亭頤的計走,甘做玩弄權術者的墊腳石。
    他也意外查清,端午家宴投毒案的真兇是官家。這等真相何其殘忍,他左思右想,還是不要告訴浮雲卿了。
    榮緩緩從許太醫那裏請來的藥方是真,可在浮雲卿将藥方交給耶律行香時,藥方又被官家換成了假的。蕭紹矩不會懷疑敬亭頤,他與行香一同飲下藥湯時,想當應是長壽無極罷。
    可照那假藥方來,最多茍延殘喘兩年。藥湯裏是慢性毒,日複一日地飲,總有病發的時候。
    就像卓旸了解敬亭頤的想法那樣,官家也早料定敬亭頤不會反。所以官家肆意踐踏着敬亭頤的尊嚴,敬亭頤的親朋好友,官家都要淩辱一番。
    這等真相何其殘忍,卓旸想,還是不要告訴浮雲卿了罷。
    在浮雲卿與敬亭頤恩愛時,卓旸走遍大街小巷,悶頭尋找丢失的真相。
    他不知道,及至冬日,他被亂箭射死後,是否還能繼續重生。所以他漸漸放棄追逐情愛,但他調查的事,從來都是圍繞着浮雲卿展開。
    有時贊同敬亭頤的想法,小娘子是溫室裏的花,若非天塌地陷,窩在溫室裏,總好過在外面受盡委屈。
    浮雲卿分明可以無憂無慮地過日子,他願意為她的無憂無慮,讓自己變成深陷深淵。
    後背被汗洇濕了許多次,他汗津津地歸府,而小娘子與她的情郎,總是幹淨清爽的。
    一遍遍地潑自己冷水,卓旸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好像沒辦法再陪浮雲卿走下去了。
    漸漸力不從心,練武時,總是眼冒金星,仿佛下刻人就過去了。
    漸漸提不起力氣大聲說話,像個被割破喉嚨的啞巴,發着刺眼的“嗬嗬”聲,沒人知道他想說什麽。
    而從最初的精力充沛到今下的力不從心,不過春夏交移。
    這一年的夏日分外漫長,嘶鳴的蟬聲被熏眼的熱浪搽得濃稠黏糊,幾乎攪弄不開。
    卓旸踅起身,扽落卷好的竹簾。霎時,回廊陷入一片昏暗。
    他摩挲着簾葉,一時失神。
    側過身,望見廊下擺着一席氈毛毯,浮雲卿四仰八叉地躺在毯裏,睡得正香。
    敬亭頤揿着青篦扇,輕緩地扇風。
    不知過了多久,浮雲卿悠悠轉醒。她窩在敬亭頤懷裏,朝他招手:“卓先生,快來呀。”
    卓旸欸了聲。
    他闊步向前。每走一步,身邊的景色就模糊一分。
    那一瞬,他想,真希望這個悶熱的夏日,無限延長,把他悶化成一灘熟水。
    什麽都不用想。
    然而那些終究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此刻,他清楚地意識到,活了兩輩子的卓旸,該把偷來的時光還給真正的“卓旸”了。
    二十四歲的卓旸尚在家國與情愛間作難,時而勸解敬亭頤勿忘國仇,時而勸解自己,不要對浮雲卿動心。
    哪個年歲的卓旸,都不該是今下的他。
    卓旸想,也許浮雲卿那頭,就是他生命的盡頭。他仍有許多事沒查清,很可惜,也許再也沒有重活一次的機會了。在兩輩子裏輾轉的他,也許會就此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倘若蒼天仍舊憐他,他會耗盡所有時日,去尋全部真相。
    卓旸掀起嘴皮子,輕飄飄落了句,“等天氣涼爽了,臣教您打八段錦罷。”
    可惜他沒聽清浮雲卿的回話,也許她什麽都沒回。
    雙腳灌鉛般沉重,卓旸卻刻意走得輕松。耳鳴聲震天,他感到自己的魂不受控地被吸走,眼前一片黑暗,緊接着,他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事。
    像是過了兩輩子那樣久,終于聽見一聲呼喚。
    “卓旸,醒醒。”
    他疲憊地睜開眼,口幹舌燥,喉管像被刀剌了幾下,說不出話。
    只能直愣愣地看着身前的小娘子喚來大夫。
    他緊緊盯着小娘子,“公主……”
    沒曾想會與浮雲卿再次見面,沒曾想,她竟會是那日商湖冰嬉的裝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