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魂鄉（一）
後背猛地砸向冰面, 硬邦邦的冰淩胡亂戳着他的脊梁骨，卓旸溺在湖裏，血水冰水摻着往他鼻腔裏灌。
來不及掙紮，毒性便已擴散至心脈。他竭力睜開眼, 只覺眼睛要被冰茬刮破了。模糊間, 睐見那把被浮雲卿塞進自己懷裏的匕首, 滑出衣襟, 蕩進湖底。
而後眼前一黑，什麽都感知不到。
但他的腦子仍在勤懇地轉動着, 那是個永不停歇的車輪, 一圈一圈地轉，把過往的路扽平, 往死裏碾。
胡思亂想許多, 但想得最深的, 只是單薄蒼白的一句話。
還沒教浮雲卿打八段錦呢。
他一個教武的夫子, 僅僅做到了催她離開卧榻，系起攀膊跑圈。很遺憾，但陪浮雲卿走到這一步, 仿佛是最好的歸宿。
*
驚蟄。
風裏還夾着幾分冷冽，吹得卓旸腦裏亂哄哄的。眼皮還沒掀開, 手倒先做出了反應, 蓋在眼眶處, 躲着刺眼的日光。
腦袋後面毛絨絨的，還在蠕動着。躺着的地方硬茬茬的, 手感像剛長出來的青草。
“別睡了, 莊主叫你過去。”
有人毫不留情地拍落他的手，卓旸倒嘶一口冷氣, 心想悠着點，他可是負傷的病患呢。
腦袋往後一仰，後面旋即傳來尖細的貓叫聲。那貓伸個懶腰，抖抖毛跑遠。
卓旸兩眼一瞪，逆光看清來人後，恨不能昏死過去。
眼前竟是十六歲的敬亭頤，帶着少年郎獨有的倔氣。不過這時敬亭頤剛墜馬不久，倔氣不如從前，在此刻，那副病先生的模樣已初具雛形了。
敬亭頤側身咳嗽幾聲，數落道：“你這幾日怎麽回事，淨往山裏跑，窩在草地裏睡大半日，荒廢學業，連武功也不練了。”
卓旸伸手往地上撈了撈，拽起一把狗尾巴草，扔到敬亭頤身上，“滾。”
開口說出話，方後知後覺發現，他的話聲也變回十六歲那年。卓旸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觑了觑自己的手和清瘦的身板。十六歲的他，手裏繭子沒有将來厚，身板也沒有将來壯實。
跟在敬亭頤身後，中途遇見許多熟人，他倆一一作揖道禮。
踅及劉岑身旁，聽那厮吩咐道：“延慶公主小你倆八歲，今下你倆十六歲，她八歲。這幾年京城風聲不斷，都傳延慶公主被毒壞了腦子，讀書一竅不通。及笄前，她能湊在國子監，跟着皇子讀書。及笄建府後，約莫會招夫子登門教書。屆時這會是我們潛入公主府的好時機，我說得夠清楚嗎？”
敬亭頤率先掖手說明白，“莊主放心，這八年，兒會用功讀書習武。”
劉岑颔首說好，旋即把揣摩的目光移到養子卓旸身上，“兒，你懂麽？”
卓旸把腰躬得更深，“兒明白。”
一番交談後，劉岑遣走敬亭頤，叫他好好養傷，又叫卓旸留步，“去跟練武場的教頭王贊比試比試，贏了贈你一匹汗血寶馬。輸了，那就挨人家揍罷。”
十六歲的卓旸沒有私欲，熱血，直愣，不服管教，比遼地的海東青還桀骜。
但幹癟的身板裏駐紮着千瘡百孔的靈魂，默默承受着王贊的手打拳踢。到最後被打得鼻青臉腫，窩在角落，聽着武臺下一片鄙視聲。
王贊扔來搽淤青的藥膏，衣袍下擺一甩，盤腿坐到他身旁。
“卓小子，你這攻術不進反退，可躲術真是日益精進。你可別告訴我，幾年後與定朝交戰，你會當貪生怕死的逃兵。”
卓旸擤把鼻涕，身上各處都挂了彩，青紫紅藍的傷口遍布，有的還在往外滲血。他低聲道：“王伯，真疼啊。”
疼也好，起碼叫他認清一個事實。
他沒死，他經歷着話本子裏常見的遭遇，重活一輩子。只是他重頭再來的時間很尴尬，沒建在塵埃落定，也沒建在這場陰謀尚未成形時。
倘若他能親眼看見冰湖後發生的事，那麽無論複國成功與否，他的心結都會解開。
何況他賭定敬亭頤不會反，因着愈是走到最後，浮雲卿在敬亭頤心裏的分量就愈重。敬亭頤是只要浮雲卿的瘋子，旁的什麽都不顧。動身去鞏州前晚，他與敬亭頤并肩站在廊下，那時他就已經懂了。
不會反也挺好，既然不反，那想必虢州莊衆人都能平安無事罷，浮雲卿也會跟敬亭頤幸福地過一輩子。
可他仍想親自看一看……
這一輩子，他要活多久，能活多久，一切皆是未知。
待在虢州莊數年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艱苦。他視死如歸地經歷一遍，如今還要再經歷一遍。這并不是大事，畢竟是刻在骨子裏的記憶，摸索幾日，很快就能處理得得心應手。
難的是要裝成少年郎，漫山遍野地瞎跑，時不時炸牛糞吓小孩，沒心沒肺地噇酒，噇得爛醉，吐旁人一身。
這是十六歲的卓旸常做的事，野得像潑皮猴，站在群山頭喊山做大王。有時極其向往自由，偏偏又被困囿在虢州莊內，只好薅一把又一把狗尾草，編織着屬于自己的國度。
二十四歲的卓旸對此嗤之以鼻，偏偏不能被旁人看出異樣，只能臊着臉皮按往常行事。偶爾受敬亭頤幾個無語的白眼，他也不甘示弱，比着中指回怼過去。
卓旸在心裏給大家道歉，所言所行非他所願，實在對不住。
煎熬着，煎熬着，天長日久的，漸漸生了私心。
又一年春三月，又一樁棘手的事情無人接管。
卓旸比了比手，“莊主，這件事讓敬亭頤做，再合适不過。您了解他，他一張巧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磨磨嘴皮子的功夫，指不定就能把江東諸路拿捏在手。”
劉岑負手而立，說卓旸所言在理。他朝敬亭頤說：“原本打算派你先去公主府打探情況，你行事素來謹慎，到京城去，興許不會出差錯。可拉攏江東諸路亟待有人接手，正如卓旸所言，沒有比你更合适的了。你看……”
其實說到此處，敬亭頤的想法就不重要了。
早晚要與她見面，晚一日兩日的，根本不會造成任何影響。敬亭頤捱下小心思，應聲說好，“兒即刻啓程。”
這一輩子，從這件事開始，往後一切都該變了。
原先是敬亭頤先到公主府，霸占浮雲卿兩日，等卓旸遲遲歸來，那倆人已經情投意合，暗送秋波。
卓旸想，也許他就差這兩日。倘若浮雲卿最先與他相遇，那她會不會把更多心思花在他身上呢。
卓旸仍覺這一切奇妙極了。
蒼天憐他，就連敏感多疑的敬亭頤也把大好時機拱手相讓。
所以那晚甩的一鞭鞭麻索，其實都滞後地甩到了他自己身上罷。
他曾問敬亭頤，“你是要做驸馬麽？”起初問這話，他是想催促敬亭頤專心謀反。後來話意大變，你是要做驸馬麽，那好，我也想做，我們公平競争。
他嘲笑敬亭頤因情愛失魂落魄，他發誓道：“我絕不會顧情愛不顧家國。”
在遇見浮雲卿之前，他每年都要發誓，這輩子封心鎖愛，倘若心悅哪家小娘子，必會不得好死。這誓言還真是靈驗，到最後萬箭穿心，果真不得好死。
遇見浮雲卿後，他想，開竅動心其實也不錯嚜。當然，倘若浮雲卿能給予他半點憐惜，那就更好囖。
這八年，私心野蠻生長。他知道就算敬亭頤再聰明，也始終無法勘破他的機密。故而他仗着僅有的先知，但凡事關浮雲卿，便動手腳耍小聰明。
敬亭頤從來不計較這些。思念化作風，風裹緊蘸墨的筆尖，随意揮就，畫着小娘子的嬌靥容顏。
卓旸曾使壞地揪出這副畫，質問敬亭頤，“你有私心？”
敬亭頤搖搖頭，“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是惱人的四季風作畫，并不是敬亭頤作畫。敬亭頤為自己開脫，“我清楚自己每一步都在做什麽，你呢？”
卓旸回當然。
倥偬浮華，卓旸化作通曉古今的智者，置身事外地觀摩着局裏諸位。他想其實他已不再年青，就算披着再俊朗的皮相，他的魂早已污穢纏身。他以為，他靜得似一灘死水的心，再也掀不起半點波瀾。
直到騎馬踱将京城，拐進滑安巷，遙遙睃及一位故人。
他忽地落了淚，兩彎熱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府門口，百無聊賴的小娘子虛空踢腳，踉跄時，正好瞧見新來的夫子。
聽婆子說，這是教武的夫子——卓旸。
浮雲卿飛快地瞥了眼夫子的相貌身姿。
相當滿意。
不過更滿意的是，他哭起來漂亮極了。她欣賞他的風流貌，更愛他無意顯露出來的脆弱。
浮雲卿笑眼盈盈，歪了歪頭，好奇問道：“卓先生，你怎麽哭了？”
言訖，往前走一步，甩出帕子想給他擦淚。
卓旸卻後退幾步，揩去淚花，恭恭敬敬地掖手作揖。
“臣卓旸問公主殿下安。”
他最想說的并不是這句枯燥的問安，而是想問，您還好麽？
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見到她了。
很久，數不清要捱多少日夜，要寫多少正字，才能把這一路來的心酸道盡。
再也不要去青雲山，不要起造一面只攔他的高牆。
再也不要去商湖，不要踏過只封凍他的冰面。
……
想說很多很多，但他更想聽浮雲卿說話。
站在石階上面的小娘子好奇地打量他，“舟車勞頓，先生趕快進府罷。我給兩位先生安排了一進院，信天游。院內有書房，也有練武臺與兵器架。要是缺什麽物件，出院往右拐，一路直走，就能走到管事婆子的院。你把情況同管事婆子說一番，不出半刻，缺的物件就給能給你送過來。”
她似乎心情很好，話音甫落，就蹦跳着往府裏走了，并未多看他一眼。
一切都變了，但好像，一切都不曾變。
那廂回去後，浮雲卿又沒骨頭似的癱在圈椅裏，噙着側犯剝好的葡萄，嘎吱一咬，甜絲絲的汁水霎時浸滿口腔。
浮雲卿舉着書，眯眼看字。那黑字像是來勾她命的黑無常，看一眼渾身無力，再看一眼，人就快炸了。
她果斷扔了書，唉聲嘆氣道：“另一位先生什麽時候能來啊。莫名其妙的，我竟很想他。”
說不清為甚會想他，反正就是想。
腳邊窩着一只渾身皺巴巴的小狗，繞着浮雲卿嘤嘤叫。
浮雲卿被它磨得不耐煩，舉起小狗，訓它不聽話。
“聽婆子說，另一位先生姓敬。小狗你呢，你就叫‘敬小狗’罷。”
聞言，側犯噗嗤笑出聲。
“您這樣喚小狗，那位先生不會生氣麽？”側犯問。
浮雲卿說肯定不會，“原因嚜，我也說不清。反正就是不會，他應該會縱容我。”
也許這就是羁絆罷。卓旸很驚豔，但她更想揭開敬先生的面紗。
難道是上輩子結來的緣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