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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傾對嚴睢幻滅倒不至于。即便嚴睢真有什麽缺點,他這張臉也能全部找補回來。
    沒錯,俞傾作為一個搞藝術的,就是這麽俗。
    俗就俗吧。他樂意。
    晚上,嚴睢請俞傾到校外吃飯,看得出來很用心地提前預定了一家頗有情調的餐廳。飯後,嚴睢又帶他去了一家本市口碑爆炸的酒吧,周末不提前訂座,得在外邊排上兩小時。
    很常規的約會流程,常規得拍成電視劇都嫌無聊。俞傾心裏那頭老鹿卻锲而不舍地砰砰亂撞,他時不時偷看一眼身邊的嚴睢,偶爾視線往下,掃到嚴睢的手上,瘦削卻結實,腕骨突出,指節分明,俞傾喉結一滾,手指緊緊攢回掌心。
    到了酒吧後,俞傾有點犯難。他一貫滴酒不沾,只在特殊情況下罕見地破例。別人要從酒中尋求藝術靈感,他卻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以創作。
    ……今晚就是特殊情況。
    那位拉皮條的哥們說得對,人隔壁家的小孩都能打醬油了,就他們還在慢悠悠地走社會主義兄弟情的程序。
    俞傾不知道嚴睢帶他去酒吧有沒有打什麽小九九,都說酒後亂那啥,他是不是該主動配合一下……加速一下流程?
    倒沒想過今晚就要上床,那也太刺激了。俞傾只是想要一個明确的表示,證明……他們不只是朋友。
    俞傾在昏暗暧昧的燈光中燙着臉,心越跳越快,裝出鎮定自若的語氣點了人生中第一杯烈酒。
    深水炸彈,聽起來就像男人喝的酒。
    第一口入喉,俞傾差點噴出來。
    生生忍住了。
    他是個優雅的美男子。人設不能崩。
    嚴睢看着俞傾的痛苦面具,抿了抿嘴角,把到嘴邊的笑憋回去,拿過俞傾的酒杯,将自己剛上桌還沒動的莫吉托推到俞傾面前,“你喝這個吧。”
    俞傾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男人牌烈酒被收繳了,又看嚴睢氣定神閑地喝下一口嗆他得半死不活的深水炸彈,腦子裏懵懵地,他們這算不算,間接那啥了?
    就,很禿然。
    間接那啥後的兩人一個字也沒提他們間接那啥這個事實。這一夜,俞傾不溫不火地抿完了一杯莫吉托,嚴睢連幹三杯酒,然而并沒有什麽卵用,出去時跟進來時一樣,倍兒精神。
    兩人都沒醉。
    喝了個寂寞。
    嚴睢給俞傾叫了回學校的車,俞傾有點小遺憾,但想想,來日方長,還有的是機會。
    他不急。
    他只是真的挺喜歡嚴睢。
    車子到了面前,俞傾收起心裏的依依不舍,回頭,對嚴睢燦爛地笑,“那……下次見?”
    嚴睢怔了怔,看了看俞傾,又看了看他身後的出租車,“我送你回去。”
    俞傾:“……啊?”
    突然尴尬。
    俞傾條件反射地擺手,“不用不用——”他打個車回學校還能把自己弄丢了不成?
    俞傾生性較真,骨子裏莫名其妙地很信奉“無功不受祿”,他們倆理論上還處于普通朋友關系,又都是大老爺們,沒誰非得照顧誰,俞傾真心覺得嚴睢沒必要對自己這麽好。
    嚴睢一時站在原地沒動,空氣安靜了兩秒。俞傾腦子瞬間一炸,哎不對,嚴睢這意思是不是……想,多跟他待一會兒?
    媽呀,俞傾你把自己蠢死算了!!!
    俞傾霎時從脖子紅到耳朵尖,為了對象,他決定臉都不要了,當場改口,“那,那好——”
    下車的時候,嚴睢眼疾手快,完全沒等俞傾反應過來就掏錢付了賬。
    俞傾很不好意思,想把錢還給嚴睢,又怕顯得生分,反而讓嚴睢不快。
    他們都還是大學生,誰都不是擺闊的時候。打個車幾十上百,對當前的俞傾确實是筆負擔,異校戀的成本比他想象中大很多,可嚴睢是他自個樂意見的,這點兒錢他還是摳得出來的。
    以後找着機會他也得給嚴睢花錢。俞傾想。
    兩人站在深夜蕭瑟的校門前,又該說再見了。俞傾懊惱,剛車上顧忌着司機大哥在,好些話不敢跟嚴睢瞎聊,盡管他們沒刻意藏着掖着,卻也不想拿個大喇叭昭告全世界老子喜歡男人。
    然後一路不痛不癢地就過去了,一天又到了盡頭。按他們這龜速,進度條啥時候能拉滿?
    沒等俞傾說話,嚴睢開口了:“要不要再走走?”
    “啊?”俞傾傻傻道。
    俞傾看了看手機,11點半。
    他宿舍的門禁是12點。
    除非就走個10分鐘,不然他怕是要趕不上門禁了。
    那之後……
    俞傾心頭一個咯噔。
    卧槽。
    這不就是他舍友對女朋友用的招數嗎?
    這,這麽刺激?
    理智告訴俞傾應該醜拒,他還是個純潔無瑕的大學生,有些事還不是他這個年紀應該懂的。
    然後俞傾秒答:“好啊。”
    沒有了外人,街上甚至也沒有了行人,兩人就放開了聊。沿着校門口的街道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再回頭。又一次來到校門前,兩人正談到興頭上。
    嚴睢眼裏帶笑,問:“繼續走?”
    俞傾:“走。”
    從十年後往回看,俞傾幾乎想不起來他們那時都聊了些什麽。大抵都是些不切實際的事情,古羅馬的輝煌,古希臘的浪漫……俞傾大學期間早已把S市和周邊地方的博物館、美術館逛了個遍,他說,總有一天,他要親自去歐洲,去意大利看看。
    去梵蒂岡博物館,看達芬奇那幅未完成的《聖哲羅姆》。
    俞傾不知道,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嚴睢真的在他眼裏看到了星光。
    臨近畢業,別人都在聊出路,聊未來,他們卻沉迷于頭上的月亮,無暇去看腳邊的六便士。
    兩人逛到了半夜兩點多。
    逛累了,路邊随便找個地方坐下。俞傾不知道他們接下來該做什麽,該去哪裏。總之他是無處可去了。
    嚴睢突然問:“你帶身份證了麽?”
    俞傾:“……”
    來了。
    它來了!
    俞傾心裏上蹿下跳,面上平靜無波,假裝不明白這個問題的含義,“沒帶。”
    “哦,”嚴睢說,“我也沒帶。”
    俞傾:“……”
    俞傾:“?”
    俞傾:“???”
    等等。
    這是什麽發展?
    嚴睢是篤定了他會帶身份證?
    還是說……純粹是他戲太多?
    他們這一晚上是又逛了個寂寞???
    俞傾忽然很絕望。
    他猜中了開頭,沒猜中結局。
    嚴睢笑,“還想說讓你就近去住個酒店,明天再回學校。”
    俞傾:“……”
    俞傾忍不住問:“那你呢?”
    嚴睢:“我可以直接回家。”
    他家就在本市。
    當初填志願時,嚴睢也是考慮到了一時半會兒還放不下家裏,就近填了S市的大學。本想着等他念完本科,堂姐應該安頓得差不多了,嚴依也大了,他就可以安心出國讀研了。
    人算不如天算,計劃趕不上變化。
    俞傾無言以對。
    小醜竟是我自己。
    嚴睢看一眼手表,“現在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我看你熬不住吧。”
    俞傾心裏幽幽一聲嘆息,誰的鍋?
    嚴睢起身,“只能先去我家了。”
    俞傾一下沒反應過來,“……?”
    那一剎那,他有點懷疑這是嚴睢的千層餅。
    他以為他們還在第一層,其實嚴睢已經在第五層等着他了。
    千層餅就千層餅吧。他這會兒已然困得沒法深度思考了。
    何況,嚴睢要真為了他這麽層層布陣,他倒還有點兒……受寵若驚。
    嚴睢又叫了個車,直奔自己家。
    嚴睢很少帶野男人回家,除非遇上特殊情況。
    俞傾對于他就很特殊。
    半夜三點多,家裏一片靜悄悄。嚴睢輕手輕腳開門,帶俞傾偷渡進了他房間,把床鋪快速收拾一番,然後從客廳角落拎來一張行軍床,在房間角落擺開,衣櫃裏翻出一床被子扔上,讓俞傾睡他的床,他自己在小床湊合一晚。
    俞傾愣愣地看着嚴睢的床,又看了看那張透着一股強烈的單身狗氣息的行軍床,很想說,兄弟,倒也不必如此。
    但他終究沒阻止嚴睢喪心病狂的紳士風度,兩人就這麽欲蓋彌彰地各躺各的地兒,俞傾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了一晚上,但只敢把輾轉反側藏在心裏,多翻個身都怕驚動房間另一側的嚴睢。
    導致俞傾一夜沒睡好,整個人都蔫蔫地,一頭短毛岔得橫七豎八。早上,嚴睢下樓給他買了新的毛巾牙刷,把他領到洗手間。
    俞傾在洗手間捯饬好出來,見到的不是嚴睢,而是一雙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小嚴依杵在洗手間門口,仰着小臉望着俞傾,小嘴兒正津津有味地嘬着一根手指,漆黑幹淨的大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瞅着他。
    俞傾:“……”
    ……打哪蹦出來的娃?
    “依依?”嚴母從另一個房間出來,想去拉嚴依,看到俞傾,也愣了愣。
    還好嚴睢聽到嚴母的聲音,從房裏邊套T恤邊冒出半個腦袋,“媽,這是我朋友俞傾。”
    “哦,嚴睢的朋友啊。”嚴母笑着跟俞傾打招呼,似乎對嚴睢半夜突然帶個陌生男人回家不僅毫不驚奇,甚至眼底隐隐閃爍着幾分興奮的光芒,“正好一起吃早餐哈。嚴睢,等會多買兩份包子豆漿。”
    “嗯。”嚴睢在房裏應道。
    俞傾想拒絕已經來不及了。這四舍五入不就是見家長嗎?!
    他開始嚴肅懷疑嚴睢給他設了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