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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母和俞傾說話時,小嚴依好奇地打量着這個陌生的大哥哥,伸出肉肉的小爪子,剛從嘴裏抽出來的濕漉漉的手指頭就這麽扒上了俞傾的衣服。
    俞傾低頭看去,沒等他說話,嚴母趕緊把嚴依拉回來,“依依你幹什麽呢?!”
    嚴母用力過猛,語氣又兇,小嚴依被拉得一個踉跄,茫然無措地呆了片刻,委屈地看看嚴母,又看看俞傾,癟着嘴,大眼睛蒙上霧氣,眼看着就要哭出來了。
    俞傾吓了一跳,連連擺手,“沒事沒事,衣服反正回去都要洗的。”
    嚴睢本還在房裏忙着,聽到這動靜,大步沖出來,從嚴母手裏拉過嚴依,蹲下身輕輕拍着她後背,柔聲安慰幾句,擡頭看嚴母,“媽,你吓着依依了。”
    嚴母:“回回都這樣,她怎麽就是不長記性?”
    “她才4歲,”嚴睢微微加重語氣,頓了頓,像是把什麽忍了回去,放平聲音,“媽,跟你說多少次了,依依不是我,你不能像帶我那樣帶她。”
    嚴母臉色微變,“你什麽意思?我沒把你帶好?”
    “好,沒說不好,”嚴睢起身,不着痕跡地把小嚴依擋到身後,“是我說錯話了。咱能先別說這個了麽?”
    嚴母看一眼俞傾,俞傾尴尬地杵在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嚴睢不等嚴母接話,拉上嚴依的小爪子,對俞傾說:“我們下樓買早餐?”
    “好啊。”俞傾求之不得。
    出了屋門,頓時感覺空氣都清新了。
    到了早餐鋪子,嚴睢娴熟地跟老板下單。俞傾感受到嚴依仍在好奇地仰臉望着他,低頭看過去,小嚴依有點瑟縮地抓緊嚴睢的大手,往嚴睢身側退了半步,唯有一雙大眼睛仍執着地瞅着俞傾。
    俞傾:……你退半步的動作是認真的嗎?
    看來在小孩眼裏,他已經成了讓她被罵的罪魁禍首。
    俞傾是家裏的老幺,上頭只有一個哥哥,跟小屁孩相處的經驗接近于零。後來越是長大,越是煩小孩子,特別是逢年過節,一旦有親戚拖家帶口來家裏,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屁孩往往吵得俞傾畫不了畫。
    所以,俞傾被虐得看到未成年人就條件反射地想後退三尺。還曾慶幸過鑒于他喜歡男人,最實惠的好處大概就是這輩子都不用承受帶娃這種折磨。
    現在被這丫頭水汪汪的眼神盯了半天,俞傾鬼使神差地蹲下身,硬着頭皮擠出一個自覺友善的笑容,“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呀?”
    小嚴依眨巴着眼睛,望着俞傾,好一會兒,才奶聲奶氣道:“依依。”
    “依依?好好聽的名字呀。”
    小嚴依對他的恭維無動于衷,還是望着他。
    俞傾:“……”
    俞傾:“想知道哥哥叫什麽嗎?”
    小嚴依點點頭。
    “哥哥叫小魚,”俞傾說着,加了個注解,“金魚的魚。”
    也不知道四歲的小孩懂不懂。
    小嚴依歪着腦袋,想了半天,“能,能吃嗎?”
    俞傾:“……?”
    小姑娘,你這想法有點危險。
    嚴睢拎着一大堆豆漿油條包子轉身,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正在進行智障對話。
    清早的陽光鋪進這條狹窄的巷道,打在小嚴依圓潤的臉上,也打在俞傾白皙的後側脖頸及黑亮的發梢上。嚴睢心髒一動,突然想畫畫了。
    待三人到家,俞傾已經晉升為小嚴依的小魚哥哥了。
    俞傾順手在路上的小賣部給小嚴依買了幾顆大白兔奶糖,小嚴依看俞傾的眼神頓時不一樣了,不久前的初次建交失利随着一顆甜膩膩的奶糖入口而煙消雲散。現在的俞傾對她,不僅是小魚哥哥,還是神仙哥哥。
    俞傾狡黠地跟嚴睢嘚瑟,吃貨的本質要從娃娃抓起。
    嚴睢:“……”
    他沒告訴俞傾,他們家不讓嚴依吃糖是怕她長蛀牙。然而看這一大一小齊齊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嚴睢閉了嘴。
    在嚴睢家吃完一頓早餐,太陽已在外邊照了個明晃晃。嚴睢仍然拉着小嚴依,一路把俞傾送到地鐵站。
    臨別前,嚴睢說:“對不起。”
    “啊?”俞傾一懵,“對不起什麽?”
    嚴睢想說,是他沒考慮周到,讓俞傾碰上這麽些破事。
    俞傾大概猜到了嚴睢是指他家裏那一段不太愉快的小插曲,但他不在意,真的不在意,他覺得一切都挺好,而且……他挺高興的,高興嚴睢願意把他帶進自己的生活,願意讓他看到這些。
    這是不是說明,自己對于他,不是個完全的外人了?
    嚴睢沒多說什麽,轉而問:“你不好奇麽?”
    俞傾:“什麽?”
    嚴睢晃了晃嚴依的小肉手,“依依和我的關系。”
    嚴母以為嚴睢既然能把人帶家裏,肯定跟俞傾解釋過了,便一直沒提。沒人明說,俞傾遂很知趣地不問。
    俞傾後知後覺地問:“什麽關系?”
    嚴睢:“我女兒。”
    俞傾:“……哦。”
    俞傾盡量将條件反射湧上臉的情緒壓了回去。說他心裏沒點想法是騙人的——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學長。
    一個喜歡男人的男人怎麽能和女人生孩子?
    嚴睢和學長怎麽會是同一類人?
    嚴睢觀察着俞傾的表情,俞傾到底年輕,自以為掩飾得完美,嚴睢還是瞄出了蛛絲馬跡。
    嚴睢也裝着沒有任何情緒,“逗你的。”
    “啊?”
    “依依是我外甥女。”
    “哦。”俞傾松了口氣。這瞬間釋然的表情,嚴睢捕捉得清清楚楚。
    俞傾指了指身後的地鐵站,“那,我走了?”
    嚴睢:“好。”
    俞傾試探着加了一句,“下次見?”
    嚴睢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
    “好。”
    俞傾此時心情太好,沒有注意到嚴睢這些細微的異樣,他蹲下身,蜻蜓點水地戳了戳小嚴依肉乎乎的臉頰,“依依,跟小魚哥哥說再見。”
    小嚴依卻沒開口,走上前來,抱住俞傾,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這才道:“小魚哥哥再見!”
    俞傾:“……???”
    俞傾愣了半天,一口氣緩過來才慢慢起身,哭笑不得地轉向嚴睢,“你家這丫頭……”
    長大後妥妥是個斬男神器。
    嚴睢很輕地笑了笑。嗯,他家這丫頭,有時候讓人恨不得把全世界給都她。
    嚴睢給不了她全世界,但他很确定,他會給她自己能給的所有。
    俞傾跟兩人說了最後一句拜拜,正要轉身,嚴睢伸手,輕輕扣住他的手腕,俞傾一怔,回頭對上嚴睢的視線。
    嚴睢聲音很低,像是怕被俞傾以外的人聽到,甚至像是怕被俞傾聽到,“昨天……謝謝你能來。”
    哪怕“下次見”是個善意的謊言。
    他也不會忘記這“無事發生”的一夜。
    俞傾總感覺嚴睢這人有點奇怪。
    時常客氣得過分疏離。
    又真誠得令他怦然心動。
    俞傾一夜未歸,一踏進宿舍門就被三個舍友組團“yoooooooo”了他一臉,人均吃瓜臉嚴刑逼供。
    俞傾頗為慶幸自己剛好喜歡的是美術,美院對同性戀最是見怪不怪,在這方面包容性極高。俞傾當初入學不久,就發現在這裏出櫃壓根不是什麽大事,他跟舍友們坦白後,誰也沒戴有色眼鏡看他。
    老大當仁不讓,身先士卒,“不用跟我們說細節,你就老實交代,上壘了沒?”
    俞傾:“……”
    三個舍友:“?”
    老大:“你們是一晚上蓋着棉被聊天了?”
    不是都說gay普遍比異性戀要野麽?
    俞傾無言以對。
    三個舍友嫌棄得不行:“不争氣!你這不争氣的!”
    “這不重要……”俞傾弱弱地争辯。
    重要的是,他真的很好。
    好得挑不出一點兒毛病。好得簡直不像真的。
    好得讓他懷疑,他莫非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怎麽這麽一個男人就撞到了他臉上?
    老大又啧啧地危言聳聽:“魚兒啊,你可得小心點,性格太完美的男人就兩種情況,要麽是家境好,從小養出來的,要麽就是……”
    老二無縫接茬:“要麽就是老海王了,半根手指頭完虐你這種情場小萌新。”
    俞傾半夜睡不着,蒙着被子翻來覆去地想,嚴睢是哪一種呢?
    要說家境好,昨天以前他是這麽以為的。
    可去過嚴睢家後,他發覺嚴睢和他一樣,也是個普通人。嚴睢家在一個看起來有點年頭的小區,兩房一廳小七八十平,收拾得還算整潔,但磚牆的年歲感騙不了人。
    當然,這畢竟是一線大都市,哪怕和俞傾老家差不多的居住條件,這套房子賣出去,也能抵俞傾家好幾套。
    嚴睢不知道自己被安上了半個海王的名號。他從沒跟人說過,興許自己都沒意識到,照顧別人——照顧在意的人,對他已成了一種習慣。家裏最多的時候三個女人,一個老的一個青的一個小的,他叔在的時候還有叔幫忙撐着,他叔不在了,他就成了全家的頂梁柱,哪怕肩膀還稚嫩,能扛的不能扛的都得扛。
    這甚至是他存在的方式。
    相識第一天,俞傾就毫無防備地跟嚴睢講了自己的故事,怎麽瞞着家裏人填志願,遠離家鄉,一個人來到這裏追尋夢想……俞傾也做兼職,但他要求不高,維持溫飽就行。更多的時間,他寧可用來畫畫。
    那時在嚴睢眼裏,他自己已經是個要撐起一個家的男人,而俞傾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大學生。
    明明是同齡人,卻品出了老牛吃嫩草的味兒。
    俞傾以為在嚴睢家留宿的這一夜讓他和嚴睢的關系達成了質的飛躍,将宣告着正式的開始。
    沒想到,接下來一個星期,嚴睢都沒主動聯系他。
    又一個星期,嚴睢還是沒有動靜。
    俞傾有點坐不住了。
    他是不是太被動了?
    也許他應該主動出擊?
    俞傾想了又想,忐忑地給嚴睢發信息,嚴睢提到過的他挺喜歡的一個樂隊最近剛好在S市有live演出,俞傾又剛好有個同學要出兩張票,遂花了半個月的飯錢買了過來,問嚴睢要不要一起去看。
    俞傾本人對搖滾樂沒有半毛錢興趣。他想,他夠明顯了吧。
    半天後,嚴睢回複:最近事太多,比較忙,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