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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睢很喜歡聽俞傾說這三個字。
    多年以後,嚴睢想,他第一次見到俞傾時,就确定自己喜歡他。
    但他是什麽時候愛上俞傾的?
    是在第幾次聽他說“回來了”時,“愛”這個字就朦朦胧胧、不知不覺地嵌進心底的?
    比較幸運的日子,嚴睢能在晚飯前趕到家,若碰上俞傾正在廚房忙活,嚴睢就随手把公文包往沙發上一撂,捋起袖子,老老實實地給俞傾打下手,洗菜切條削皮剝蒜。實則兩人的廚藝半斤八兩,都算不上很好,能吃。碰巧兩人對食物都沒什麽講究,能吃就成。
    小嚴依則像條小尾巴,颠兒颠兒地蹿在兩人後頭,兩人忙着做飯,她就抱着泰迪熊、拿着小芭比自己跟自己玩,玩得還挺興興頭頭。小小的廚房裏擠了兩大一小三個活口,一頓飯做得吵吵鬧鬧。
    四個人坐在飯桌前,就是這個家裏最熱鬧的時候。
    一天晚上,四人吃完飯,嚴睢自覺鑽進廚房洗碗,客廳裏,嚴母跟俞傾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忽然道:“小俞,你天天這麽來回跑,多累啊,要不就住進咱家吧?”
    俞傾一口水正喝到一半,差點被嗆到當場去世。
    在廚房裏洗碗的嚴睢也耳尖地聽到了,愣了愣,把手上冒着泡沫的盤子往水槽裏哐當一擱,蹭蹭蹭幾步出來,“媽,你說啥呢?”
    俞傾端着水杯不吱聲,等着嚴睢圓場。
    嚴母坐在輪椅上,停下織毛衣的動作,一臉無辜又理所當然,“這不是嘛,人小俞天天大晚上的還要往家跑,第二天還要上班,你不心疼我心疼,你們都這麽久了,咱都一家人了,家裏地方也夠,讓小俞住進來怎麽了……”
    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禁止嚴睢帶野男人回家”的媽了。她現在就一個想頭——正二八百地喝上一杯媳婦茶。不管嚴睢和俞傾這倆怎麽裝聾作啞、欲蓋彌彰,她反正是認定俞傾了。
    俞傾已經不敢喝水了,脊背挺得僵直,跟石化似的一動不動。嚴睢尴尬得頭皮發麻,“媽你別說了——”
    偏偏小嚴依在一旁渾然天成地助纣為虐,聽到嚴母的話,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發出亮光,噠噠噠撒着腳丫子撲到俞傾面前,“小魚哥哥你要來我家住嗎?好耶——”
    俞傾:“……”
    “依依,別跟着瞎起哄。”嚴睢兇了小嚴依一嘴,脫下洗碗手套甩到竈臺上,風風火火抓起沙發上的外套,“今天晚了,俞傾,我送你去地鐵站吧。”
    “好。”俞傾從善如流擱下水杯,趕緊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晚什麽啊,依依都還沒睡覺呢——”嚴母試圖掙紮,嚴睢一錘定音,“媽你先看着依依,我回來再帶她刷牙。”
    一老一小就這麽眼巴巴地看着俞傾給嚴睢拽走了。
    下了樓,嚴睢才道:“別聽我媽亂說……我什麽都沒跟她說過。”
    “沒事。”俞傾說。
    然後兩人都不說話了。
    “依依的幼兒園過幾天就放寒假了,”嚴睢說,“到時就……不用麻煩你了。”
    俞傾轉頭看他,眼底的疑問不用開口也一目了然——就一個幼兒園小女孩和一個路都走不了的老人單獨在家,他放心?
    嚴睢又說:“我明天就去請個護工。”
    他昨天剛拿到年終獎,手頭一下松動了不少。
    俞傾:“……”
    “好。”俞傾說。
    俞傾不再多話,安靜地繼續往前走,表情很平靜,平靜得像是沒有表情。嚴睢突然很煩躁,感覺他像個過河拆橋的混賬,可這不是他的本意。
    他只是不想再以家小為借口,無底線地利用俞傾。
    尤其是嚴母戳破那層窗戶紙後。
    好幾次,他甚至想問俞傾,為什麽對他這麽好?
    他不敢問。不知道是怕聽到想要的答案,還是聽到不想要的答案。
    這一夜,兩人的離別很微妙。俞傾依舊客氣,嚴睢也依舊客氣,沒人說下次見,只禮貌地說了“拜拜”、“路上小心”,然後嚴睢目送俞傾的背影混入人群中,走遠,消失。
    俞傾接小嚴依接到了寒假前最後一天,嚴睢請的護工在那之前就上崗了,試用了幾天,嚴睢覺得還行,不顧嚴母的反對,簽了合同。
    小嚴依放寒假的那天起,俞傾就不再出現了。
    小嚴依不開心了。
    俞傾消失的第一天,她想小魚哥哥。
    俞傾消失的第二天,她想小魚哥哥。
    俞傾消失的第三天,她想小魚哥哥。
    白天,她耍脾氣不肯吃飯,把護工氣得急火攻心又發作不了。晚上,嚴睢親自哄她睡覺,她揪着小棉被噘嘴,不聽不聽什麽都不聽,她要小魚哥哥,要聽小魚哥哥給她講故事。嚴睢耐心解釋,小魚哥哥最近沒空,爸爸講的睡前故事也一樣。小嚴依氣鼓鼓地沖着嚴睢大喊,“不一樣!我要小魚哥哥!”
    嚴睢怔住,半晌,摸摸小丫頭的腦袋,試圖跟一個幼兒園小孩講道理,“依依,小魚哥哥最近很忙。”
    小嚴依一雙大眼睛水汽朦胧,委屈地吸着發紅的鼻子。
    “小魚哥哥不是爸爸,也不是奶奶,小俞哥哥只是……我們的朋友,他沒有義務每天陪着你,”嚴睢盡量讓這些話聽起來不那麽殘忍,“你明白嗎?”
    他才剛畢業,他還年輕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他笑起來的時候,好看得發光。
    他有自己的世界,至少不該是他們這潭油煙滾滾、一地雞毛的世界。
    小嚴依大概最終也沒明白,鬧累了才紅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嚴睢被小的鬧完,揉着眉心剛出房門,又被老的堵住了去路。
    嚴睢:“……”
    嚴睢:“媽。”
    嚴睢:“別鬧。”
    嚴母不吃他這一套,劈頭蓋臉就問,“你倆怎麽回事?你是不是把人氣跑了?”
    嚴睢:“我們倆本來就什麽事兒都沒有。”
    嚴母一臉“你接着編,你就看我信不信”,“我不管你做了什麽事,你去把人追回來,你要不追,我明天就打電話把他叫過來。”
    “媽!”嚴睢加重語氣。
    “怎麽?”嚴母也怒了,“嚴睢,你現在敢不敢戳着你的良心告訴我,你對人家沒想法?”
    嚴睢:“……”
    嚴母得理不饒人,“還記得你高中那會兒,我讓你跟你那小男朋友分手,你是怎麽氣我的?那時為了你的愛情你連我這個媽都可以不當回事,怎麽人長了幾年,越長越慫了?”
    嚴睢被嚴母這舊賬翻得哭笑不得。他高中那會兒确實氣血方剛,中二上頭,他想幹什麽,天皇老子都攔不住,倒不全是為了所謂愛情——那時他壓根不懂何謂愛情。
    嚴母說得對,他長大了,也再不敢肆無忌憚了。
    十幾歲的他對“愛”的理解簡單粗暴——你要愛我,就和我一起死。兄弟如此,愛人也當如此。轟轟烈烈,義薄雲天。
    現在,他才發覺,別說“愛”了,就是喜歡一個人,都寸步難行。
    “媽,”嚴睢說,“我對他有想法,就要把人拖到我們這潭雞飛狗跳裏,跟我一起撲騰嗎?”
    憑什麽呢?
    就憑他單方面一腔熱血的“想法”?
    嚴母被嚴睢嗆住了,擡頭呆呆望着她這個兒子。
    嚴睢猛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輕飄飄地就把嚴母和小嚴依一起劃拉到了“雞飛狗跳”的範疇裏。嚴睢蹲身,握住嚴母的手,輕聲,“媽,放心,我一直都會在。”
    雞飛狗跳對于他不是貶義詞,而是他必須與之共存的命運。
    嚴睢努力讓這一老一小,也讓自己适應俞傾驟然抽身離去的生活。除夕當天,卻接到了俞傾的電話。
    嚴睢除夕前一天還在上最後一天班,今天一睡醒就趕緊到超市裏辦年貨,這會兒正推着購物車擠在人堆裏,周遭吵鬧得不行。看到俞傾的來電顯示,嚴睢很意外,接通:“喂?”
    俞傾:“嚴睢?”
    嚴睢:“怎麽了?”
    俞傾也意外,“你剛不是打電話給我麽?”
    嚴睢:“?我有嗎?”
    俞傾:“……我這顯示你有。”
    嚴睢查了查通話記錄,他還真撥過俞傾的號碼,幾分鐘前。
    嚴睢明白了,嚴母骨折那陣子,他的電話過半都是打給俞傾的,索性就将俞傾的號碼設在了第一個快捷撥號的位置,至今沒改過來。
    估計是不小心按到了。
    嚴睢正要解釋,話到嘴邊,突然改了口:“沒有,就問問你……最近怎麽樣?”
    “我挺好的。你……”俞傾非常短地頓了頓,“阿姨身體怎麽樣了?”
    “現在能走幾步路了,醫生說估計下個月就能恢複了。”
    “嗯。依依呢?”
    “那丫頭,”嚴睢輕笑,“前陣子想你都想哭了。”
    “啊?”俞傾愣了好一會兒,“真的?”
    “那怎麽不跟我說?”俞傾又問。
    “小孩子就這樣,”嚴睢說,“總會過去的。”
    俞傾:“……”
    不。有些事,小孩會記一輩子。
    他們都當過小孩。他們理應清楚。
    有些事情的重要性超乎自己,也超乎別人的想象。可過去了就過去了,它的影響将貫穿一生,卻再也沒有機會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