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詭異的沉默裏混着嚴睢這邊嘈雜的背景音。俞傾顧左右而言他,“你在外邊?”
    “對,”嚴睢說,“買年貨呢。加班加瘋了,今天才空下來——你回家了吧?”
    “沒有。”俞傾說。
    嚴睢正要往下說,被俞傾一個急轉彎卡住了,“啊?你沒回家?”
    “沒。”俞傾說。
    “怎麽?”
    “沒怎麽,就是不想回。”俞傾輕描淡寫,“麻煩。”
    家人知道他現在在S市做什麽——不着腔不着調的藝術私教,爹媽都一致地表示了一萬個不同意。
    俞傾山高皇帝遠,淡定地以行動回答:我不聽我不聽。
    回家那就是把自己送上門去找抽。
    就算狗腿沒被打斷,也得被叨叨上一整個春節,讓他懸崖勒馬迷途知返,相親安排起來,考公準備起來,再不濟也得把他塞事業單位或公立學校裏,當個光榮的在編人民教師都比那什麽野雞私教好。
    俞傾光是想想就快瘋了。
    再者,他還沒跟家裏出櫃呢。俞傾計劃一點一點來,把事業唠完了再唠愛情,打擊點太密集,他怕全家一起瘋。
    關鍵是也沒個值得他出櫃的對象。
    “那你,”嚴睢問,“還在這?”
    “嗯。”
    嚴睢看一眼面前堆了一半的購物車。
    “今晚有安排麽?要不來我家吃飯?”
    嚴睢真的是很單純地想着,俞傾孤身一人在異鄉,連年夜飯都一個人在出租屋吃的話,就太可憐了。
    非常單純。
    “你要有安排了就當我沒問——”
    “我沒安排。”俞傾說。
    俞傾說謊了。
    嚴格來說也不算說謊,只是隐瞞了一些信息。
    在嚴睢之前,就有人約他今晚一起吃飯了。
    從畢業到現在這大半年間,俞傾幾乎沒有日常活動範圍以外的社交。剛開始是忙着搞錢,沒時間也沒閑錢去花天酒地,前陣子嚴母出事後,俞傾每天上完課就去接依依,更沒有社交生活了。
    他單身這個鍋,至少有一個鍋把子在嚴睢腦袋上。
    而這個約他的人,是他一個學生的表哥。
    這個學生是個高三的女孩子,表哥來接過學生幾次,跟俞傾算點頭之交。有一回下課,開着車路過正準備過馬路的俞傾面前,女生很熱情,非讓俞傾上車,說順利載他一程。俞傾從不單獨與學生建立私交,尤其是女孩子,然而表哥也在場,俞傾的立場就搖晃了一次。
    沒想到有醉翁之意的恰是那位表哥。
    表哥對藝術也有點見解,和俞傾聊了一路,一來二去地,兩人就從點頭之交進化到算是認識了。
    那之後,表哥來接人得更勤了,好幾次想約俞傾吃飯,正好那陣子俞傾天天得去接嚴依,是真沒空。表哥表示理解,說空了再約。
    春節前幾天,他的課也徹底停了,最後一次來接人時,表哥問俞傾春節怎麽過,俞傾不習慣撒謊,嘴一快就說自己留在這裏過。表哥說一個人過那咋行,反正他也孤家寡人,正好拼個飯。
    俞傾讪笑,不置可否,說看清況吧,到時再說。
    嚴睢的電話打來時,他正在考慮用什麽借口拒絕。
    借口來了。
    他對那位表哥倒是沒意見,也只能說沒意見,也談不上好感。
    重點是,正如他堅決避免辦公室戀情,他也不會和學生的家屬扯上任何關系。
    把嚴睢推出去當擋箭牌,俞傾頓時心情明亮。
    本已打算一個人過這個春節,俞傾說不失落是假的。不想自己過,也不想勉強找個誰一起過。
    聽到嚴睢的聲音,他才覺得,還真有點兒想念那個破舊、溫暖又熱鬧的小房子了。
    小嚴依見到俞傾,瞪着大眼睛呆愣了三秒,撒着腳丫子飛撲過來,抱着俞傾的腿不放,奶聲奶氣地嚎着“小魚哥哥”,委屈得不要不要的。
    俞傾被小丫頭逗得咯咯直笑,把她抱起來轉圈圈。
    嚴母也高興得合不攏嘴。
    到嘴的兒媳飛了,又飛回來了,她的傻逼兒子再不懂珍惜,她就把這丫塞回娘胎算了。
    嚴母現在能下地了,但嚴睢不敢讓她累着,年夜飯打算自己來。俞傾沒管嚴睢的表面客氣,袖子一捋就進廚房幫忙,嚴睢也就客氣了兩句,沒阻止,看着俞傾的背影嘴角不住上揚。兩人在小小的廚房裏忙活半天,熱熱鬧鬧地做了一大桌菜,好不好吃是其次,好看就算及格了。
    嚴母把小嚴依的動畫片轉到央視,春晚剛好開播不久。一家三口外加一個俞傾就這樣邊看春晚邊開吃。
    途中,俞傾上廁所,他的手機就擱在飯桌上,屏幕一亮,鈴聲響起。
    嚴睢就坐俞傾旁邊,聽到鈴聲,很自然地一瞥,來電顯示“馮明軒”。
    男的。
    嚴睢心裏緊了緊,面上不動聲色,當做什麽都沒看到。
    響了一圈,停了。
    不到10秒,再次響起。
    同一個來電顯示。
    十分執着。
    嚴母開口了,“嚴睢,你給拿過去問問小俞吧,萬一是要緊事呢?”
    嚴睢心道,大過年的,他這種大廠996的社畜都清淨了,俞傾還能有什麽要緊事。
    這姓馮的要不是個大尾巴狼,他能把自己的姓給吞了。
    但嚴睢還是拿起手機走向廁所。隔着廁所的門,朝裏說道:“俞傾,你有電話,叫馮明軒的。”
    裏頭頓了頓,水聲變小,接着傳出俞傾的聲音:“沒事,放着吧。”
    哦。看來不重要。嚴睢把手機擱回飯桌上,瞅着來電顯示變成第二個未接來電。
    俞傾出來,看了看手機,嚴睢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看到俞傾掃完未接來電信息後放下了手機,沒有回撥也沒有發信息,心裏松了口氣。
    可對方追了過來,鈴聲梅開三度。
    俞傾也有點意外,拿着手機起身,“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嚴睢屁股還釘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搭理着嚴依對着電視屏幕毫無邏輯的叽叽喳喳,一邊用力地豎起耳朵,使勁捕捉陽臺外邊俞傾的只言片語。
    但電視聲音太大,俞傾聲音太小,小嚴依又在興奮地叫喊個不停,嚴睢半句話都聽不清。
    操。
    俞傾回來,對剛才的插曲只字不提。嚴睢給小嚴依夾一筷子沒有魚刺的嫩滑魚肉,顯得特別随意地問道:“朋友?”
    俞傾想了想,“算是吧。”
    嚴睢:……
    算是?什麽叫算是?
    是還算不上朋友?
    還是目前是朋友,将來就不一定了?
    嚴睢還沒斟酌好怎麽繼續問——怎麽問都很奇怪,俞傾就主動說起來了,“這個朋友……他說他家收藏有兩幅薩爾瓦多。達利的真跡。”
    俞傾這麽說并不是凡爾賽的意思。他想暗示的重點是“薩爾瓦多。達利”,是這個他和嚴睢都喜歡的畫家。關于薩爾瓦多。達利,他們可以有聊不完的話題,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有值得無限挖掘的內涵,俞傾覺得他還有很多很多話想和嚴睢說。
    因為這些話,他只想跟嚴睢說。
    他感覺得到,只有嚴睢能明白他說出的每一句話。不僅僅是一個專業、一門行業,不僅僅是對藝術史的了解、對技巧的探讨,而是……“美”這件事本身,或說“熱愛”這件事本身。藝術不是他的愛好、專業或職業,藝術是他存活的媒介與方式。這些話,同學、舍友、同事只會懵懂或假裝理解,甚至和俞傾關系最好的舍友鄧子明,也只能給他一句不痛不癢的支持,唯有嚴睢,他會認真傾聽,且聽得懂。
    能遇到一個聽得懂自己的人,實際上是無上的奢侈。
    俞傾等着嚴睢問“是哪兩幅”,嚴睢卻沉默了。
    薩爾瓦多。達利的真跡,兩幅,私人收藏。
    薩爾瓦多。達利的真跡有價無市,這幾個關鍵詞翻譯過來,就是“錢”。
    更準确地說,是“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錢”。
    名副其實的一幅畫頂一套房系列。
    “啊!金龜子!”小嚴依舉着油膩膩的爪子,指着電視屏幕興奮地大喊。
    嚴睢抽紙巾給小嚴依擦手,嚴母感嘆道:“金龜子還是這麽年輕啊,小時候嚴睢還迷過一陣《大風車》呢。”
    嚴睢:“……媽,你記錯了,我追的是《四驅兄弟》。”
    那會兒中二症晚期的嚴睢堅決認為真男人就該玩賽車,萬萬沒想到後來他成為了一個喜歡男人的真男人。
    嚴母:“啊?不一樣嗎?反正都是一放學回來就守着電視……”
    話題非常自然地轉到了家長裏短,嚴睢沒再提俞傾的那個土豪朋友,沒再提薩爾瓦多。達利的真跡。
    俞傾适時閉嘴。
    嚴母試圖把俞傾留下來一起看完春晚,留得越晚越好,晚得不能回家最好。時間剛過十點,俞傾卻打算告辭了。
    嚴母正要說點什麽,嚴睢搶先一步,“我送你吧。”
    嚴母狠狠瞪一眼嚴睢,嚴睢當沒看到,大步走向衣架,拿過大衣套上,揉揉小嚴依的腦袋,“今天讓你再看一會兒,爸爸回來前就得睡覺,知道不?”
    小嚴依噘嘴,蹭蹭蹭跑向俞傾,抱住他的腿,“小魚哥哥,再見。”
    出了門,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俞傾刻意繞開了薩爾瓦多或一切與薩爾瓦多有關聯的話題,只說小嚴依的事,“依依學英語學得很快啊,現在比我小學三年級說得都好……”
    俞傾不緊不慢地說着,聲線溫和,嚴睢冷不防道:“你那個朋友,你們認識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