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俞傾:“……啊?”
    俞傾轉頭看嚴睢,“哪個朋友?”
    嚴睢沒答。
    俞傾明白了,“馮明軒?”
    嚴睢後悔了,但來不及了,“随口問問。”
    俞傾一時沒說話,嚴睢也不說話,空氣頓時安靜。
    又走出一小段路,俞傾忍不住問:“你該不會……”
    “整晚都在想這件事吧?”
    被戳穿的嚴睢秒答:“沒有。”
    俞傾看着他,眼神裏透着深藏不露的質疑。
    嚴睢目視前方,大步往前走。
    俞傾看着嚴睢的背影,有很多話想問他。
    他是在……吃醋嗎?
    他這麽在乎他嗎?
    他是什麽意思?
    他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俞傾想大步沖上去,抓住嚴睢,坦坦蕩蕩地把這些問題都砸向他,逼出他的回答。
    可一旦嘗試張嘴,就仿佛有一股無形的蠻力扼住他的喉嚨,把他每一個字都生生地掐回去。
    到了路邊,俞傾說,“我在這裏打個車就行。”
    嚴睢:“好。”
    俞傾:“再見。”
    嚴睢:“再見。”
    再見,是期盼與你再次相見,還是再也不見?
    嚴睢一個人回到家,被剛哄完小嚴依睡覺的嚴母叨叨了大半夜,嚴睢一句話也沒解釋,一頭紮進房間,關上門,蒙上被子,睡覺。
    除夕夜過後,整個春節一切如常,無事發生。
    說是整個春節,其實嚴睢的假期也就幾天,還放不全,春假最後一天就給喊回去提前開工了。
    嚴睢能者多勞,進了公司後,每一個“重要項目”都有他的份,每天一睜眼就是deadline兩個字,永遠奔跑在“做完這個項目就能好好休息一陣”的路上。
    回報也是豐厚的,同期員工裏,就他獎金和加班費拿得最多,戰績最卓着,領導對他的關注都是獨一份兒的。所以他有底氣給嚴母買最好的藥,給小嚴依報最貴的國際雙語幼兒園。
    但依然沒有底氣出于愛好去收藏一兩幅薩爾瓦多。達利的真跡。滾滾煙火、紅塵俗味才是他的世界。
    進入春天,嚴母的身體好得差不多了,小嚴依的幼兒園也終于開學。開學沒多久就有一場校慶文藝彙演,人美聲甜的小嚴依被選上了C位,要穿着美美的蓬蓬裙跳舞。活動支出當然還是出在家長身上,嚴睢聽嚴母一說,讓她給小嚴依買最好看的小裙子,貴點也不要緊,雖然估計只穿這麽一次,能給小嚴依一段獨一無二的回憶,也值了。
    小裙子買好了,舞也練好了,到了演出這天,嚴母早早帶着小嚴依到學校準備,三番五次催早上就回公司加班的嚴睢,依依已經在彩排了,他到底什麽時候能到?
    嚴睢一遍又一遍地說再等等,還在忙。說到最後,嚴睢硬着頭皮告訴嚴母,他可能趕不及了。
    嚴母的聲音在那頭冷了下來,“依依哭了,你自己跟她說吧。”
    嚴睢沒聽到小嚴依的哭聲,小嚴依不願意接他的電話。但嚴睢想象了一下,心疼得很難受。
    小嚴依準備了那麽久,盼着美美的小裙子盼了那麽久,就是為了跳給爸爸看。可爸爸說他不來了。
    任嚴母怎麽哄,說她會全程錄下來,爸爸還是能看到的,小嚴依都不吱聲,吸着鼻子,抿着小嘴,一雙大眼睛裏淚水汪汪打轉。
    嚴睢挂了電話,出了半分鐘的神。背後整個辦公室還在兵荒馬亂,他只有半分鐘的空閑。
    他要搬磚,就抱不了小嚴依。他連小嚴依都抱不了,如何去擁抱他所愛之人?
    一直忙到晚上9點多,嚴睢還沒能從公司抽身,只好擠時間打電話給嚴母,問她依依怎麽樣了。
    嚴母說:“你這爹,當得還沒小俞稱職。”
    嚴睢一怔,“俞傾?”
    意識到了什麽,他迫不及待地追問:“他來了?”
    “來了,要沒有人小俞,我看你怎麽把依依哄回來。”
    嚴睢還是難以置信,“他怎麽會來?”
    除夕過後他們就沒再聯系,可別跟他說俞傾今天剛好路過,小說都沒這麽玄幻。
    嚴母:“你腦子有坑,你娘可沒有。”
    嚴睢:“……你叫的他?”
    嚴母:“不然呢?叫你叫半天不動,給小俞打個電話,人家立刻就趕來了。”
    這語氣,別說兒媳婦了,嚴母如今都恨不得他們家拿了真假少爺劇本,俞傾才是她親生的。
    嚴睢:“……”
    嚴睢下班時,嚴母和小嚴依已經回家了。嚴睢急火火地開門,頓在門口。
    熟悉卻久違的暖黃光線盈滿一屋,餐桌上,伴着一盞小臺燈,一臺已熄了屏的手提電腦,淩亂的紙、筆、水杯,俞傾單手托着腮,無聲無息地閉着眼睛,睫毛微顫。
    嚴睢一時看得發怔。
    怔了半分鐘,嚴睢輕手輕腳地關門,換拖鞋,把公文包擱到沙發上,走向餐桌。
    本想喚醒俞傾,俞傾卻先一步被他輕微的腳步聲驚醒了,腦袋朝下一磕,手裏的筆哐一下砸向桌面,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猛地坐直,擡頭茫然地看向嚴睢。
    嚴睢也看着他。俞傾懵了幾秒,後知後覺地問:“……回來了?”
    本就磁性十足的嗓音透着點疲倦的沙啞。
    嚴睢喉嚨一緊。
    “依依已經睡了。”俞傾輕聲說着,起身,緩慢地收拾着桌上的雜物,“依依的彩排和表演我全都錄下來了,你有空記得看……”
    嚴睢幫着他一起收拾,刷刷刷地把一應淩亂的紙張文件疊整齊,一瞥眼間看到空白的畫紙上俞傾随手畫的塗鴉。
    這是俞傾從小的習慣,一走神就會無意識地在紙上亂畫。從小學起,他的課本就沒一本幹淨的,上課淨幹這事兒了,沒少被老師訓。俞傾還記得老師怎麽說的他:不要老沉迷在這種沒用的事情上。
    “沒用的事情”如今成了他的立身之本,當年那位老師若得知了會怎麽想?
    俞傾說話時眼皮都是耷拉着的,話沒說完就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現在太晚了,”嚴睢終于開口,“要不你今晚在這睡吧。”
    俞傾:“啊?”
    “你睡我房間,我睡客廳,”嚴睢說,“今天這事是我沒處理好,耽誤你時間了,我媽也是太小題大做……下回你別理她。”
    俞傾一時默然。嚴睢還是這麽客氣。客氣得無微不至。
    “好。”俞傾說。
    嚴睢給俞傾找了幹淨的換洗衣服、新的毛巾牙刷,讓俞傾先去洗澡。待俞傾出來,嚴睢已經抱着被子窩到了客廳的沙發上,仍開着手提電腦改畫稿。
    俞傾看着嚴睢專注的後腦勺,開口道:“那個……”
    嚴睢回頭,“嗯?”
    俞傾:“你還是回房間睡吧,這沙發你睡不好的。”
    嚴睢身高腿長,他們家這小破沙發的尺寸明顯不合,嚴睢真在這睡,腿都伸不直。
    嚴睢心裏動了動,理智上還是想說沒事,他明天不上班,熬一夜問題不大,俞傾又說:“明天依依看到也不好。”
    嚴睢:“……行。”
    嚴睢利落地找出行軍床,跟上回一樣擱到房間另一頭,被子枕頭往上一扔,自己也洗澡去了。
    等嚴睢擦着頭發回房,一進門就看到俞傾坐在床邊,手裏拿着一疊畫稿。
    嚴睢僵住,“我操。”
    俞傾擡頭,望向嚴睢。
    嚴睢腦子裏嘶的一聲,頭皮發麻,醞釀了半天臺詞,“你……能不能當什麽都沒看到?”
    “所以,”俞傾說,“這真的是我?”
    俞傾手裏的那疊畫稿少說有二三十張,全都是素描速寫,他一看就知道是嚴睢的畫風。
    所有的畫稿都是人像,都是同一個人。
    出現得最多的場景,是這個人坐在桌前,低着頭,安靜又認真地做着些什麽。
    而最打動俞傾的一張,只能看到這個人的小半張側臉。黑亮的短發,修長的後側脖頸,以及雖看不到,卻感受得到的溫暖笑容。
    黑白分明的鉛筆線條,竟勾勒出了白日裏的陽光與黑夜裏的燈光。
    甚至,也勾勒出了那個畫面以外的觀察者的目光。
    俞傾的心髒砰砰地跳着,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跳,繃得他很難受。
    他等着嚴睢的回答。
    嚴睢啞口無言。
    他知道俞傾在明知故問。
    這當然是他。
    每一幅畫裏的人都是他。
    是嚴睢眼裏的他。
    第一幅是俞傾第一次來他家的那次畫的。早晨,熙攘吵鬧的小巷子裏,俞傾蹲下身,對小嚴依說,叫他小魚哥哥。
    送走俞傾,回到家,嚴睢就一口氣畫完了這幅速寫。
    第二幅是隔了很久很久以後。因為那天之後,他就決定不再見俞傾了。
    開始頻繁畫畫的那段時間,是嚴母摔傷後,俞傾幫着他每日接小嚴依放學。嚴睢本來沒有失眠問題,一天天地起得比雞早,幹得比狗累,客觀上也不允許他失眠,可那陣子,他失眠了。
    說失眠不完全準确,他只是瘋狂地做夢,折騰得他精疲力竭。
    夢裏全是俞傾。
    某天半夜,嚴睢睜眼,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一掀被子,起床,打開臺燈,翻出早被他壓箱底的畫具和速寫本,畫畫。
    刷刷刷地畫完一幅,才感覺體內橫沖直撞的洪荒之力卸去了一點。
    嚴睢很久不畫速寫了,也很久不抓畫筆了,他現在已徹底轉型到了CG領域,抓畫筆是什麽觸感都快忘了。從實習開始,他的所有創作都是目标明确地為某個項目服務,市場審美和商業價值是唯一的衡量标準。
    是俞傾久違地喚醒了他純粹想畫一幅畫的沖動。
    最後一幅是一個月前畫的,也就是除夕那天,是俞傾在人流中走進地鐵站的場景。幾十張畫稿被嚴睢胡亂地撂成一堆,擠在寫字桌的角落,上邊還壓了幾本書,沒人去碰,嚴睢都想不起這茬。
    實在是忙瘋了,忙得腦子一團漿糊,今晚嚴睢愣是沒想起先把罪證藏起來,就讓俞傾進了房。
    現在無論怎麽解釋,別說俞傾了,嚴睢自己都不信自己。
    “你不是應該累得倒頭就睡麽?”嚴睢憋了半天,憋出這麽一句靈魂拷問。
    正常人誰會去翻別人房間裏桌子上的東西?
    “你是在轉移話題嗎?”俞傾問。
    嚴睢:“……”
    操。
    俞傾平時看起來溫文爾雅、人畜無害,紮起心來一紮一個準。
    “嚴睢,”俞傾放下畫稿,看着嚴睢,聲音很低,但清晰得恰好能讓嚴睢聽到,“咱能不能別走程序了?”
    嚴睢一時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麽?
    突然安靜的房間裏,他對上俞傾的眼神。
    他沒聽錯。
    空氣無聲無息,嚴睢只聽得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
    他有種錯覺,俞傾也聽得到。
    他合上房門,咔嚓一聲反鎖。
    一步步地走向俞傾。
    俞傾一動不動,坐在床邊等着他。
    來到俞傾面前,嚴睢停步。
    兩人無聲地僵持着。
    俞傾先動了。他起身,正視嚴睢,兩人隔着兩步距離,面對面,一個微微俯視,一個微微仰視。
    嚴睢僵着沒動,臉頰的咬肌繃得很緊,五指不自覺地攢向掌心,手背青色的血管一根根凸起。
    恍若如臨大敵。
    俞傾往前半步。
    嚴睢沒動。
    俞傾再往前半步。
    嚴睢沒動。
    俞傾再往前半步……
    兩人的鼻尖馬上就能碰上了。
    嚴睢喉結一滾。
    很輕微的一個動作,在這死寂的一刻,卻滾出了雷霆萬鈞的效果,赤裸裸地宣示着某人的做賊心虛。
    俞傾仰臉,往前湊完那小半步,以自己的唇貼上嚴睢的唇。
    蜻蜓點水的一吻,生澀、矜持,欲迎還拒,星星之火卻在剎那轟然炸響,半秒鐘之內焚碎了嚴睢的防線。
    嚴睢擡手,手掌猛地托住俞傾後腦,嘴上用力地頂回去,撬開他的嘴唇,舌尖精準地找到他的舌頭,轉瞬水乳交融。
    下一秒,嚴睢就把俞傾壓到了床上,粗重地喘着氣,手指鈎在他衣擺邊,将入未入,啞着嗓子問:“你……确定麽?”
    他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他沒有計劃,沒有方向。
    他只知道,他喜歡俞傾。
    他想要俞傾。
    俞傾的胸膛也在隐約地起伏,他咬着唇,低聲反問,“……嚴睢,你是不是男人?”
    嚴睢:“……”
    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