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那幾年流行玩漂流瓶。俞傾就跟小嚴依說,想念奶奶的話,就把要跟奶奶說的話放進漂流瓶裏,他們一起到彩虹橋上把漂流瓶“放生”,漂流瓶會一路漂進三途川,奶奶就能撿到了。
    9歲的丫頭信以為真,興奮地搗鼓了一晚上,一個塑料瓶子裏被便條紙塞得滿滿當當,第二天下起了雨,但俞傾沒有食言,帶着嚴依來到了彩虹橋,看着嚴依把瓶子扔進了河裏。
    十幾歲的嚴依無意中跟朋友提過一嘴兒,她當年這麽玩過漂流瓶,被朋友哈哈哈哈哈嘲笑了一通。
    文藝少女的黑歷史,沒誰了。
    嚴依: “……”
    想想,是挺傻逼的。
    嚴依倚在橋欄邊,想着當年的傻逼事,聽到身後有人叫她: “依依。”
    就是那個撺掇她成為傻逼的始作俑者。
    嚴依倔強地沒回頭。
    俞傾走到她身邊,把薄外套輕輕披在她背上。
    嚴依鼻尖狠狠一酸。
    突然就,很委屈。
    俞傾好不容易把嚴依哄上了車,給她買了份熱騰騰的皮蛋瘦肉粥,随後給嚴睢打電話,告訴他找到依依了。
    嚴睢立刻要過來,俞傾說別,讓嚴睢不用擔心,先回家,他等會送依依回去。
    嚴睢沒再堅持,抓着手機不敢放下,裝模作樣地維持着高冷,又期期艾艾地盼着俞傾多說兩句那邊的情況,俞傾卻交代完就幹脆地挂斷了。
    嚴睢: “……”
    俞傾回到車裏,嚴依正吸溜着皮蛋瘦肉粥,俞傾坐下,朝嚴依伸手,攤開掌心,嚴依一怔,低頭看去,俞傾掌心裏躺着幾顆大白兔奶糖。
    嚴依鼻尖又酸了。
    “又要哭了”俞傾笑。
    嚴依擱下皮蛋瘦肉粥,嘩嘩嘩抽掉幾張紙巾, “誰哭了!”
    又故作嫌棄, “還當我小學生呢,多大了還吃糖……”
    俞傾: “那你吃不吃”
    嚴依: “吃。”
    兩人一人嚼着一顆大白兔奶糖,坐在車裏,透過車窗望着城市裏的夜空。
    一大一小父女倆漫無邊際地聊着,從深夜聊到淩晨,都不提“回家”這個字眼。
    都清楚嚴睢在家肯定睡不着,肯定在巴巴地等着。
    讓他等着吧。
    “魚爸,”嚴依問, “你後悔過嗎”
    俞傾: “什麽”
    嚴依歪頭看他, “後悔過被我爹拐回家來嗎”
    俞傾噗嗤笑了。這丫頭是偷看了他和嚴睢的劇本
    “不後悔。”俞傾說。
    臉有點疼。
    習慣就好。
    嚴依盯着他, “真的嗎”
    俞傾點頭, “嗯。”
    這輩子,他可能只會遇到一個,在那一瞬間,不假思索地,把他的生命放在自己的生命之前的人。
    被這樣愛着的人是幸福的。就像依依的母親,也曾在那個瞬間,無條件地把所有的愛給了依依。
    俞傾無比确信,即便再來一次,即便知道結局,依依的母親仍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他至少幸福過。
    所以,再來一次,他也不後悔。
    嚴依咧着嘴,傻呵呵地笑了,又問, “那,你……”她本想說“你和爸爸”,臨時隐去了後面三個字, “你經歷過的最浪漫的事是什麽”
    俞傾認真想了想, “最浪漫的事”
    嚴依眼裏放光,興奮地等待着。
    “是,”俞傾自己也沒發覺,他遙望着遠方的目光愈加溫柔, “他第一次對我說‘我愛你’的時候吧。”
    兩人都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
    “那是什麽時候”嚴依繼續問, “你們當時在做什麽”
    俞傾: “……”
    他們當時在做兒童頻道播放不的事情。
    俞傾曲起手指,輕輕一敲嚴依腦殼, “大人的事,你以後就懂了。”
    嚴依愣了愣,随後一臉恍然大悟夾雜着揶揄, “哦——”
    嚴依: “懂。”
    俞傾: “……”
    她怎麽就懂了
    她真懂了
    他這14歲的青春期女兒到底都學了些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俞傾想了想。
    他這是在跟自己的初中生女兒講些什麽
    又突然惆悵地欣慰。
    女兒真的長大了。
    趁着他不在場的時候。
    竟已到了他和女兒聊她進行中的初戀,他已死去的愛情的階段。
    他失去了很多,但他也還是擁有着很多。
    “魚爸,”嚴依說, “葉瑜他,還有兩年就要畢業了。”
    “嗯”
    “我和他……會有未來嗎”
    嚴睢說的有些話,她不是沒想過。不管她把她和葉瑜的故事想得多麽轟轟烈烈,這是注定不會有未來的愛情,除了在最該奮鬥的年紀浪費時間,除了讓自己受傷,到頭來屁都不會留下一個。
    她錯了嗎
    “你只要想一個問題,”俞傾聲線溫和, “10年後, 20年後, 50年後,當你問自己,或你的孩子問你,當年,你後悔遇見過他嗎,你會怎麽回答。”
    嚴睢睜着閃光的大眼睛,望向俞傾。
    嚴睢輕聲呢喃: “我需要上帝,需要詩,需要真正的危險——”
    俞傾和她一起接完下半句: “需要自由,需要善,需要罪惡。我要求受苦受難的權利。”
    來自《美麗新世界》。
    不後悔。多勇敢的一句話。
    是自由,是真實,而不是完美。
    這才是真正的“活着”。
    俞傾送嚴依回家的時候已是淩晨三點。這段時間,嚴睢一個人在家裏的客廳靜靜地坐了幾個小時。他沒有坐在沙發上,而是把單人椅拖到了沙發對面,背對電視屏幕,望着沙發上的牆發呆。
    那面牆上,挂着俞傾幾個月前送給嚴依的肖像畫。
    幾個月來,嚴睢一直假裝沒看見,每天匆匆出入客廳,就是不往那面牆上多掃一眼。
    現在,他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無事可做,或者說什麽事都做不進去,只能杵在這裏,跟畫裏的人兒大眼瞪小眼。
    畫得真好。
    畫中的少女側身對着鏡頭,然後回眸看過來,目光清澈,穿透力極強,整個畫面又刻意又随性,沉靜中透着動感。
    嚴睢和俞傾其實都喜歡畫作裏的動态。但嚴睢偏向是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極致動感,巴洛克式的,恨不得昭告天下,我太美了,我應該被全世界矚目。俞傾鐘情是的樸實自然的動态,用他的話說,就是生命本來如此,人本來如此。
    門被打開的時候嚴睢正沉浸修仙無法自拔,被突然而來的動靜小小地吓了一跳,但沒表現出來。嚴依見到嚴睢,表情讪讪地,被俞傾輕輕推了推後背,不情不願地開口, “爸。”
    俞傾又推了她一下,嚴依跟被按下發送鍵似的,又擠出一句, “我回來了。”
    嚴睢轉頭,望着兩人,喉嚨裏悶出一個威嚴又疲憊的“嗯”。
    俞傾心裏翻個白眼。嚴狗放下兩秒鐘他的親爹包袱是會死麽
    俞傾讓嚴依回房休息,嚴依颠颠兒地就跑了,如以往無數次那樣把修羅場留給俞傾。客廳裏一時只剩下兩人,淩晨三點的空氣靜得有幾分詭異,俞傾清了清嗓子,轉身,擡手,作出要開門的姿勢,正要說話,嚴睢從椅子裏起身, “我送你吧。”
    俞傾: “啊”
    俞傾: “不用——”
    嚴睢: “我送你。”
    俞傾沒再拒絕。
    經過樓下的便利店,嚴睢這才想起他一晚上沒喝一口水,喉嚨幹得不行。他買了兩瓶礦泉水,一瓶夾腋下,另一瓶順手擰松了蓋,遞給俞傾。
    俞傾有點意外地接過。以前,兩人只要在一起,嚴睢總會自然而然地幫他把瓶蓋擰好。這個習慣,嚴睢還沒有改掉。
    俞傾的車停在了小區外的臨時停車位。嚴睢說要送他,就真把自己當司機了,開門就坐上了駕駛座,伸手朝俞傾要車鑰匙。
    俞傾: “真不用麻煩了,我自己開車回去就行。”
    嚴睢: “鑰匙。”
    俞傾: “……”
    這狗男人的臭脾氣,一點沒改。
    俞傾不跟他假客氣了,反正等會淩晨四五點打個10公裏的滴滴回家的人又不是自己。
    嚴睢接過鑰匙,搗鼓了好一會兒才發動起車子,動作竟顯得有點笨拙。俞傾在副駕駛座饒有興味地看着,嚴睢察覺到視線,不耐煩地抱怨了一句, “沒原來的車好開。”
    “再好開也舊了。”俞傾聲音很輕, “你不也買新車了麽。”
    俞傾也很喜歡原來那輛舊車。開習慣了。習慣就讓人舒适。可毛病也多,越來越多。三天兩頭出點障礙,火一天天地攢着,就會有爆發的一天。
    嚴睢不再吭聲。打方向盤,調頭,上大路。
    是舊了。他們一起買的第一輛車開了六年,恰好到了一個青黃不接的時候。說繼續開,也能繼續開,說換,也該換了。
    家裏僅有的一輛車被俞傾開走後,理論上嚴睢出行非常不方便,可那段日子他寧願天天擠地鐵或打滴滴,也拖着不願買新車。
    不是搖不上號,也不是買不起,只是心裏總存着點不切實際的念想……萬一呢。
    萬一呢。
    後來俞傾的新車讓他明白了,沒有那個萬一。
    真的……沒有麽
    十公裏的路程,兩人都不說話。這個時間點的馬路,嚴睢簡直可以橫着走。但他開得不疾不徐,不像趕着回家睡覺,像春游。嚴睢打開電臺,悠揚的音樂流出。
    俞傾側過臉,看向窗外飛速流逝的街景。
    不知行駛了多久,音樂也不知換了幾首,磁性的男聲唱起: “Loving can hurt, loving can hurt sometimes(愛有時會造成傷害)…”
    昏昏欲睡的俞傾掀起眼皮,但沒有動作。
    嚴睢也仍四平八穩地開車。
    俞傾認出了這裏的路。快到他家了。
    Ed Sheeran還在唱: “Loving can heal, loving can mend your soul(愛能治愈你的靈魂)…”
    俞傾想,他跟嚴睢這段孽緣,還是得有個體面的結局吧。
    畢竟,他相信,他們都真的全力以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