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前方已經能看到俞傾小區的高樓了,嚴睢緩緩放慢車速,俞傾微微坐起身,醞釀很久,才開口, “嚴睢。”
    “嗯”嚴睢目視前方,喉嚨裏擠出一個沙啞的單音。
    “我不後悔。”俞傾說。
    自己打自己的臉,有點疼。
    可這話他必須說。
    “我沒後悔過。”俞傾說。
    嚴睢不語。手擱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
    目光還是望着前路。
    “我不知道我以後會怎麽樣,會遇到什麽人……”俞傾娓娓道,聲音近乎要淹沒在從車窗湧入的車水馬龍中,但他知道嚴睢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晰, “但,那八年,這輩子,只會有一次。”
    他不會再碰到這麽一個人了。
    他不可能再像愛過嚴睢那樣,再愛上一次另外一個人了。
    他的心這一生只能義無反顧地燃燒一次。這一次,已經給了嚴睢。
    “對不起,”俞傾說, “我承認我很任性。如果依依現在遇到的,就是那個一輩子只有一次的人……”
    空氣安靜。
    一秒。
    兩秒。
    五秒。
    十秒。
    “我怕她會錯過。”俞傾說。
    俞傾說他不後悔的時候,嚴睢以為他在暗示。
    暗示這個故事還可以延續,還值得挽留。
    現在,他聽明白了。
    俞傾在道別。
    俞傾在為這個故事畫上句號。
    車子行駛的速度越來越慢,終于緩緩停在俞傾的小區門口外。
    俞傾解開安全帶,咔一聲擰開車門,正要推門下車,胳膊被一把攢住。
    俞傾心髒一緊,沒有回頭,用力想要掙脫, “我到了。”
    嚴睢不放手。
    “嚴睢,”俞傾說, “再見。”
    嚴睢還是不放手。
    嚴睢剛才走神了一瞬。
    他想起了一件往事,不記得具體是什麽時候了,甚至不記得具體什麽場景,話題是怎麽開始的,只記得俞傾問他,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嚴睢: “現在還重要麽”
    俞傾: “我想知道。”
    嚴睢想了想, “從一開始。”
    俞傾看他。
    俞傾又問: “那你什麽時候打算放棄我的”
    嚴睢: “……”原來是道送命題。
    俞傾: “如果那天我沒有給你打電話,是不是就沒然後了”
    嚴睢知道那天是哪天。
    就是俞傾誤打誤撞碰上嚴依第一回走丢那天。
    嚴睢還是沉默。
    俞傾早就有了答案,就是不甘心地明知故問。
    他當然清楚嚴睢那會兒已經放棄他了。可他還不想放棄嚴睢。
    那時候,俞傾的沒有放棄,開啓了他們的故事。
    所以現在,如果他也不那麽輕易放棄,是不是就能延續這個故事
    嚴睢不确定。
    他只确定,他不能放手。
    俞傾掙不出手腕,且嚴睢越攢越用力,把他給攢疼了,俞傾皺着眉,回頭,想跟嚴睢講道理,嘴剛張開,就被什麽東西給堵住了。
    有點幹燥,有點粗糙,又有點柔軟。嚴睢的唇,對他竟這麽陌生了。
    陌生過後,是久違的熟悉。嚴睢像以往許多次那樣,熱烈又蠻橫得理所當然地撬開俞傾的齒縫,長驅直入。
    俞傾想推他,嚴睢的手掌已經扣住他的後腦勺,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再壓了一寸,一剎那間制造了一種錯覺,是俞傾在主動靠近,是俞傾在主動索吻。
    俞傾腦袋空白了幾秒,手才用力一推, “嚴睢!”
    語氣嚴厲到接近生氣,他以為這一聲斷喝能震住發神經的嚴睢,嚴睢卻仍不松手,針鋒相對地直視他的眼睛, “俞傾——”
    俞傾頓住。
    嚴睢的嗓音裏夾了幾分顫抖,俞傾總覺得,是自己情緒太激烈,聽錯了, “我們能不能……”
    俞傾仿佛聽到了什麽不能聽的東西,趁着嚴睢沒防備,猛地抽回手,砰一聲推開車門,逃命似地下車,胡亂地錯開嚴睢的目光, “晚了,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轉身跑了。
    一路都沒敢回頭看一眼。
    待進了家門,開燈,俞傾才徹底松一口氣,脫下外套往沙發上一扔,一屁股坐到床上,忽然認真地環顧起這個小小的單身公寓。
    家具不多,但收拾得幹淨整潔,客廳被他用作了畫室,開放式小廚房零星陳列着一些小家電,麥片,花生醬,堅果,小冰箱光亮如新,是他住進來後自己掏錢買的。
    剛搬進來那會兒,他怎麽都不習慣,每天回家都要茫然上幾秒鐘:啊這是他現在住的地方這就是他現在的家
    不知不覺地,他買回來的東西越來越多。面包機,小奶鍋,冰箱貼……不知不覺地,陌生感褪去, “習以為常”挪了進來。不知不覺地,和朋友聊天時調侃起自己單身了多久多久,會恍然覺得,一個人的日子啊,好像也挺不錯的。
    習慣了,也就那麽回事兒。
    他好不容易才習慣了,适應了,他好不容易才走了出來。
    他不敢冒險。不敢被嚴睢一時沖動就拉回去,然後不知又要花上多長時間,才能再次剝離。
    他是變了。變慫了。再沒了十年前那樣為愛飛蛾撲火的傻裏傻氣了。
    俞傾很累,累得不想洗澡,往下一倒,躺在床上,眯上眼睛,打算就這麽睡去。
    眯了兩分鐘,俞傾猛地睜開。
    操。
    嚴睢開是他的的車!
    車鑰匙還在車上呢!
    ……談感情,真的傷腦子。
    嚴睢怎麽回的家
    該不會把他的車開回去了吧
    俞傾思索了一下,覺得根據他對嚴睢的解,這狗男人做得出這種事。
    俞傾想發微信問問嚴睢,又想了想,擱下手機,放棄。
    太尴尬了。
    不久前才偶像劇上演未遂,假惺惺地跟人家說了一句“回去路上注意安全”,現在正兒八經來問“你把我車弄哪去了”,俞傾做不到。
    好歹先等今晚的尴尬勁兒過去了,明天大家就能默契地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大概吧。
    俞傾再次眯上眼睛,半睡半醒間,腦子裏恍惚地回響起嚴睢那句沒說完的話。
    我們能不能……
    能不能什麽
    俞傾是被太陽光刺醒的。
    條件反射第一時間去拿手機,批閱今日份的奏章,愛卿,不對,佞臣嚴睢上奏如下:你的車是我給你開過去,還是你過來拿
    俞傾: “……”
    俞傾不死心地回過去一句:你開回去了
    嚴睢:不然呢
    嚴睢:給你停你家停車場,鑰匙我也還得帶回來
    嚴睢:而且那個點打不到滴滴
    這嚴密的邏輯,無懈可擊。
    嚴睢:放心,油給你加滿了
    這嘚瑟的語氣,十分到位。
    那,昨晚的事,算是翻篇吧
    俞傾趴在床上,對着手機屏幕發了三分鐘的呆,猛地回過神來,啪啪啪打字。
    俞傾:我下午過去拿
    俞傾:順便跟你說說依依的事
    昨晚可能是氛圍到了,也可能是累禿嚕腦子了,兩人都自顧自發神經,沒說正事。既然嚴睢今天表現得這麽坦蕩,俞傾也覺得他該拿出成年人的态度,把該解決的問題給解決了。
    下午,兩人順利彙合,都恢複了正常人的模樣,一起喝了個下午茶,俞傾告訴嚴睢,為什麽嚴依故意考不進重點班。
    沒錯,她是故意的。
    原因很簡單。
    跟她玩得好的朋友都考不進重點班。
    她不喜歡的人卻全都會進重點班。
    嚴睢想了半天,有點明白,又不完全明白。
    他一直默認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嚴依玩得好的朋友都跟她上同一個補習班,這……成績怎麽這麽大差距
    可事實就是如此。嚴依跟班上那群學霸,尤其是學霸中的女孩子們,一直都是塑料姐妹花,不知道為什麽,天生氣場不對。
    及至她和葉瑜認識後,塑料姐妹花都維持不了,面上對她客客氣氣的同學開始背地裏編排她,最過分的說法是她“勾引”葉瑜。
    這時候,出來維護她的恰是那群怼天怼地怼空氣的學渣,也是嚴依上初中以來最好的朋友。
    學霸們把嚴依當競争對手,明裏暗裏和她較勁,學渣們表示無所謂,你考幾分是你的事,只要聊得來,講義氣,咱就是朋友。
    班上分成了兩個很明顯的敵對陣營——學霸女團和學渣女團,當中出了個叛徒,學霸嚴依偏偏在學渣女團中C位出道。
    要沒有初三分重點班這事,嚴依還能這麽浪下去。一想到從此以後她要跟敵方軍團紮堆,天天被一群塑料姐妹陰陽怪氣,嚴依就提前感覺到了窒息。
    這初三還怎麽過。
    嚴依果斷自救。
    嚴睢聽完這個故事,表情有點空白。
    初中生的世界,已經……這麽複雜了嗎
    空白過後,嚴睢心裏難過起來。
    還有濃厚的愧疚。
    昨晚,俞傾問他,你知道依依為什麽不願意學畫畫嗎
    你知道她心裏有多絕望嗎
    這些問題,你有好好地問過她嗎
    有好好地傾聽過嗎
    原來,還真的沒有。
    他一直那麽雷厲風行,拼了勁地用力,就是為了證明,他不是個loser,他不是個失敗的愛人,也不是個失敗的爸爸。
    哪怕他是個失敗的愛人,也不能是個失敗的爸爸。
    可其實,他一點都不了解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