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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淮璎心中震驚,險些沒握住手中的掃帚,她竟一時不知該不該推開這個房門。
    下一刻,她聽見房中傳來琨景嗚咽聲,如同碎了的珠子,稀稀落落砸在地上,是輕柔無力得絕望,“你放開我!”
    “放開你?你可以伺候臣下,可以伺候朕的父皇,怎麽不能伺候朕?你甚至可以,對朕的兒子喜笑顏開,卻不能對朕有一分好臉色!這麽多年了,琨景,這麽多年了!”淩昱壓抑着暴怒聲,逐字猙獰,整張臉上因歲月而松弛的皮膚都在震顫,扭曲,慢慢靠近。
    淩昱似乎是俯下身去,輕輕在琨景耳邊補了一句:
    “朕……先皇後……你……”
    這聲音,淮璎聽不清,只知道在聽過這句話之後,琨景發出崩潰得凄聲尖叫,卻被淩昱捂住了嘴巴,絕望得哭泣聲在他掌中慢慢抑住了聲音,徒留哀戚得嗚咽。
    淮璎險些被這氣勢唬住,但驚吓過後,惱怒更甚。
    她想推門而入,手在要觸碰到門時卻猶豫了。
    她現在進去,與皇帝對峙,勝算并不高,何況她也沒有利器。
    其二,琨景眼下這個狀态,被淮璎看見,她會不會羞辱更甚?
    “如今,你覺得朕如何?比父皇當年如何?比他又如何?十年囿于深宮,你不寂寞嗎?琨景……”
    惡鬼低語,癫狂,病态,惹人窒息。
    他反複喚着她。
    “琨景,你看看朕。”
    淩昱更為傾身,将琨景壓在了桌案上,他一手嵌住她的脖頸,一手将她的手壓在她的頭上,完全地禁锢住。
    “琨景,睜眼!”淩昱又低吼一聲,繼而頓了頓,沉沉得笑了,“哭什麽?嫁給父皇那天,朕也沒見你哭。你若真是個烈女子,當日,為何沒有自戕?活着,是為了什麽?”
    “琨景,瞧瞧,這是朕的好兒子、你金蘭之交——淑華的兒子,還給朕的左符。當年因為一個右符,你的心上人妥協了,不要你了。可如今,這兵符的另一半——左符,淩奪還瞧不上。”
    “瞧瞧啊,朕當年用來讨好你心慕之人的右符,如今淩奪用這另一半左符來威脅朕!”
    “恐吓朕、侮辱朕!”
    “這就是淑華生出來的好兒子!琨景,你也覺得他做得好,是嗎?”
    許久不語的琨景,這才冷冷擠出了一個字:“滾。”
    “琨景,你是想再來一回嗎?剛才……不夠嗎?”
    燭光投射的影子清晰可見淩昱垂下頭,将她的嗚咽聲堵在了她的喉間,憑着他的力量禁锢着她。
    “該死!”淮璎正要破門,卻被一個人拉住。
    淩奪一腳踹開門,繼而馬上轉回身來,面向淮璎,也擋住了她的視線。
    淮璎擡頭,對上他沉靜得目光。
    淩昱驚詫而又憤怒地站起身來,見屋外的兩人都沒有看他們,這才冷笑了一聲,自若了一些。
    屋中淩亂不堪,淩昱撿起地上散落的衣物,小心翼翼地蓋在琨景身上,然後撿起自己的衣服,慢條斯理地穿上,扣住腰間的嵌玉大帶,向淩奪走來。
    淩奪只是低眼看着淮璎,一語未發。
    淩昱走出屋子,合上門,一腳踹在了淩奪身上,淩奪身子往前一撲,用手撐住淮璎身後的木梯壁。
    繼而轉過身去,“父皇。”
    “父皇!”淩昱憤怒地重複一聲,一拳揮在淩奪臉上,“你還知道老子是爹!”
    淩奪尚未站穩身形,淩昱擡腿又是一腳:“還敢來尋朕的不痛快!”
    淩奪被踹倒在地,淮璎慌忙擋在他身前,淩昱盯着淮璎,正要發作,便聽見一聲沉悶得重響。
    響在樓下。
    三人都怔愣原地,氣氛一下子凝結住,連風聲都仿佛靜止了一般。
    淮璎率先反應過來,一把推開房門,房中依舊淩亂,空無一人,窗葉大敞,風卷着細密的雪貫入屋中。
    淮璎跑至窗邊,往下一看。
    一片白茫之中,鮮紅的血從頭下蔓延開來,延至素色衣裙印進得薄雪坑裏。
    “琨景太妃!”
    三人發了瘋般奔下樓去,淩昱更是慌亂到摔了三回,玄色龍袍被劃破,直到失态地跌跪在琨景身邊。
    他渾身戰栗不止,慢慢伸手去觸她的頸。
    “琨景……”
    雪漸漸小了下來。
    已有老态的皇帝,伏在她的身上,輕輕喚了一聲。
    好像不敢驚醒熟睡的人一般。
    周圍都太靜了。
    被吵醒的迦陰穿着單薄的裏衣跑了出來,尖銳的哭聲穿破這一份安靜,她上前要将淩昱推開,淩昱反手一巴掌将她打翻在雪地裏,大吼着,“滾!”
    迦陰又爬了起來,想去琨景身邊,淩昱一把扯住她的頭發,在雪地裏拖行,然後甩了出去。
    瘦小的身體摔滾出老遠,血與雪混在一處,臉上與手掌間可看見的條條血痕暴露在空氣裏,迦陰伸出手,朝着琨景的方向。
    “母妃——母妃!”
    淩奪奔上前去将她抱起,手揉揉她的頭,低聲道,“迦陰,去屋中等着。”
    說着,将她的頭輕按在頸間,不讓她看這般場景,将她帶回閣樓裏。
    淮璎尚未從震驚得悲痛中恍過神來,又被這份怨惱幾近吞噬理智,拳頭攥緊按下想殺了淩昱的沖動,正當她覺得按不住這份暴怒的時候,淩奪從閣樓中出來,擋在她身前,低頭交給她一瓶藥,“淮璎,去閣樓裏呆着。”
    他眼底的頹敗與憤恨被隐忍着,似乎掩飾得過頭了,話語間的字句都透着不尋常的冷靜。
    淮璎自知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愚蠢的沖動行事,她深呼吸幾回,緊攥着的拳慢慢松開,指甲在掌心嵌出幾道血痕。
    “殿下。”
    “聽話。”
    那份幾近崩潰的情緒在被吞咽之後,腦中是一片的空白,仿佛是頭腦的自我庇護一般,叫她維持着最後的理智。
    她接過淩奪手裏的藥,牽着方才出來的回燕,走回閣樓,将門掩上。
    淮璎還能尚算鎮定的替迦陰上藥,迦陰不是一個拼死鬧騰的性子,只是方才淩昱的暴戾似乎讓她陷入一個夢魇裏,迦陰雙目空洞地流着淚,反複呢喃着,“母妃……母妃是不是……”
    “不是。”并非是淮璎這個時候還有意說這樣的謊,只是連她自己都覺得不真實的一幕,她不想承認。
    不想承認她所聽過的荒誕秘事,以更荒誕的方式,終結在了第一場雪裏。
    迦陰張大了嘴,卻是無聲流淚,兩手緊揪着自己的衣裳,血淚混在一處,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淮璎閉上眼,不忍看她的神情,更不忍去想外頭發生的事情。她深吐了一口氣,怔惘間憶起,醉去之前,琨景說了這樣一句話,
    “其實,我此一生,愛過,兩個人。只是誰也不知道。但我料想,明日,你也會忘掉。”
    ……
    太妃病逝,皇帝哀恸,罷朝七日。
    阮淮銘與阮執言複了職,阮淮銘為翰林院編修,有攥史書之責,但他沒有在史書上着關于琨景的一字。
    她只是長河裏太微不足道的一粟。
    連拔六城的馭南大将軍宋觀,在收到京城傳信之後,連夜往回趕,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回了京。
    兩個月,已經足夠抹去一個人所有存在過的痕跡。
    無召回京,且還是身負北伐大任時。皇帝寬容,念他有功在身,允他在京都待上幾日再回軍中,過錯再罰。
    這天沒有下雪,宋觀祭過了琨景,靠在墓碑旁,睡了一夜。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便見一個女子抱着一件披風,向他走近。
    這是皇陵附近,也有官兵把守,想來是這兩日既然已經放宋觀來悼念故人,索性就将一直想來的淮璎也放了進來。
    但淮璎料想她能靠近此處應當還有某人給的便利。
    宋觀疑惑看她,“你是誰?”
    “我來還披風,你又是誰?”淮璎徑直走到墓碑前,行了祭禮,才将披風放在碑旁。
    “琨景的東西?我記着這麽多年來,她似乎只有先皇後一個朋友,也早已身故。你……”宋觀此刻已經坐了起來,一手搭在屈着的腿上,打量着淮璎。
    “我與琨景太妃相識不久。”淮璎遞給宋觀一壺酒,“喝麽?”
    宋觀覺得她的行為有些好笑,只是此刻他笑不出來,接過了淮璎的酒,扯出酒塞,放在鼻間聞了聞,“這麽淡的酒,小姑娘,我瞧你生的柔弱,性子倒是豪爽,有機會該去嘗嘗塞北的酒,保準能叫你日日忘了故裏。”
    淮璎忽然面露遲疑,打量起宋觀來,心道:此人所說,琨景太妃只有先皇後一個朋友,說的倒好像沒錯,這先皇後想必就是皇上那晚口中的淑華——淩奪的生母。那麽能來祭奠一番琨景太妃的男子,年紀又與琨景太妃相仿的,還能有誰?
    淮璎問道:“你莫不是個将軍?”
    宋觀穿的常服,聞言反問道:“你如何知道?”
    其實看他周身氣度,身形又滿是肌肉堆積得魁梧,再仔細瞧能看見掌心的老繭,也不難猜出來。
    淮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回道:“聽琨景太妃提起過。”
    宋觀站起身來,凝着淮璎,氣勢陡然增添了幾分威壓,身材強壯,天然就帶着威脅之意,只是語氣并沒有那麽犀利,“她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不過是說曾與一位将軍兩情相悅。不知,那位将軍後來如何了?”淮璎審視着他。
    宋觀緊皺着眉,別開了眼,“後來,娶妻生子,建功立業,尚算……安寧。”
    淮璎不欲置評,轉身離開,只是方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向宋觀,“将軍可知,關于先皇後的事?”
    宋觀又坐回了碑旁,“不知。勸你也別到處問,這是皇上的忌諱。——不過,你問先皇後的事做什麽?我只知道,她也是病逝的……”
    宋觀神色一凜,“病逝!琨景也是病逝,其中莫非有什麽關聯?你都知道些什麽?”
    淮璎心下思索:也是病逝?莫非,是同琨景太妃一般的——只不過是對外宣稱的病逝?
    淮璎掃了宋觀一眼,“我與你不熟,沒有同你說這些的必要。”
    宋觀上前攔住淮璎,肅聲道:“你既知道琨景與我的往事,當是與琨景頗有些交情,便該知道我定是與琨景一條心的,關于她的事不必對我遮遮掩掩。”
    “那也是從前。既然現在将軍已經有了妻子,誰知如今的心意偏向誰?”淮璎反問。
    宋觀并沒有對這句話表現出難堪,“我對我的妻子定是會負責的。琨景于我而言,與妻子不同。”
    淮璎嘴角微彎,“你的意思是,對妻子需要負責,對琨景太妃不需要?”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年紀尚小,我同你說不明白。不若如此,我拿先皇後的事與你做交換,左右你想了解先皇後,我想了解琨景。既然你覺着人心靠不住,那互換的利益總該是靠得住的。”
    聽了宋觀的話,淮璎微微皺眉。她其實方才也只是刻薄宋觀一句,心裏卻也算是相信宋觀的——不,不應該說是相信宋觀,應該說是相信琨景的眼光。再者依琨景所言,當年的錯過,确實也不是宋觀的錯。
    宋觀恐怕到如今,還被蒙在鼓裏。
    只是,把皇帝對琨景造下的罪孽,告訴宋觀,真的好嗎?
    淮璎看向琨景的墓碑,此刻多希望墓裏的人回應一聲,告訴她該怎麽做。
    “倘若琨景太妃的死當真沒有那麽簡單,你該當如何?”
    聽到淮璎的問題,宋觀卻是猶豫了。
    這般猶豫自然讓淮璎失望,正當淮璎想走時,宋觀忽然道:“我原是想說‘無論如何,我會為琨景讨回公道’,可是現在,我有了家室,我不知道讨回公道是否會與我方才所說的——‘對妻子負責’相違悖,所以,我……一時不知怎麽開口。”
    淮璎不理解他心中這份複雜的感情,“既如此,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宋觀上前兩步,“姑娘,光考慮沒用。你所考慮的,無非是我的品行,或者是能不能為琨景讨回公道一事給予助力。我是馭南大将軍,喚作宋觀。你我需要相處的時間,讓你來了解我。而眼下剛好有這個機會。”
    宋觀此人,瞧着像是個剛直的軍人,有時也難免會有些急躁,目前看起來,倒不像不靠譜的樣子,沒有那麽多彎繞的心腸。
    若非偏袒琨景,宋觀對妻子負責、以及說到做到并沒有什麽過錯。
    “什麽機會?”淮璎問道。
    “了解先皇後,只能從知道內情的人入手,我所知的知道內情的人——聖上、琨景,和太子殿下。眼下,只能從太子殿下那裏探聽些消息。只是太子殿下想必對我會有些不滿……”
    淮璎點點頭,表示理解,“那你有什麽主意?”
    “我上回入宮時,知道殿下最近一直歇在東宮,我可尋個借口入宮面聖,借機去看看太子殿下。只是介于我的身份,見太子殿下恐怕也沒那麽容易,屆時再想想辦法吧。”
    淮璎想了想,“若是你要從殿下嘴裏套話出來,我為何不直接去問殿下,反倒要從你這裏欠人情呢?”
    宋觀聽了這話,眼裏浮現出意味不明的神色,看得淮璎都有一些心虛起來,宋觀這才慢慢道,“莫說你見不見得着殿下,就算見得着,你也不好開口問此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