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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
    唯有的一件白裙,白紗曳地,雖是飄逸如仙,但行動起來更不方便。
    她換好了衣裙,站在閨房門旁,看着滿是盎然的小院。
    她曾貪慕過一人。
    自幼在徐州長大,她見過最好看的男子便是許牧,後來同許牧在第一坊閑逛,望見霜樓上的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就足以讓許牧一身風姿失色,她在心中喟嘆,果然都城多繁華,便是街邊坐着的男子,想要出色過徐州第一公子許牧,也不過是輕飄飄一個眼神就足夠的事。
    她未曾想過,還能得以窺見這雙眼的主人。
    萬人之上,生殺由他,吐出來的話和那雙眼一般的涼薄,吓壞了她。
    她沒有見過這般的英雄人物,在以往的歲月裏,見過的唯一英雄,是父親。
    後來見到了他,慢慢了解到一些他,才知道,原來功績斐然的人物,不一定都是帶着和善溫柔的表情。
    他就是冷冷的,遠山白雪般,可每日,從早到晚,都在盡力做好一個儲君。
    懶怠如淮璎,很是佩服如他一般,盡日窮夜的去處理好各種事物,就是閑暇下來也是讀書的勤勉人物。
    她疑惑于他的拼命相幫,又心疼于他哪怕是受了傷還不知停歇的處事風格,羞臊于他蜻蜓點水般留下的一眼一句,痛苦于他疏離時的拒人千裏的刻薄話語。
    她原以為,他是讨厭她的。
    她也告訴自己,不該再去靠近、煩惱他才對。
    可是他卻,一頂轎子将她擡到了簫園外。
    少女心事,碎裂又縫合,縫合又易碎。
    她到現在還沒有看透。
    “東西拿到了,我們回簫園吧。”淮璎抱上放着兩封信的匣子,對觀芸道。
    *
    許是簫園景致多樹的緣故,總是比別處陰涼一些,初春淡淡的燥熱與這份涼意相合,只留下沁人心脾的甜香輕風來。
    這一趟出門耽誤了很久,眼下已經過了用晚膳的時辰,淮璎在前院橋上摸了摸那只白鶴的頭,那只白鶴毫不遮掩嫌棄地頂了她一下。
    并且用眼神對她冷哼了一聲。
    淮璎抱着本要喂它的那籃魚氣沖沖離去。
    白鶴追了幾步,決定放棄,用腳對着她的背影踢了踢。
    回到無名宮中,許是失了血的緣故,一下子便困意襲來。
    于是她十分不文雅地橫趴在榻上睡着了。
    觀芸不願驚擾她,只拿來了一床小毛被替她掩上,便合門出去。
    然後差點撞到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的那人。
    “殿下…奴婢見過殿下。”觀芸在心裏頭罵罵咧咧得行了個禮。
    “她睡了?”
    觀芸點點頭,便見淩奪要走,觀芸慌忙上前幾步,“殿下不若進去看看吧,姑…昭訓沒睡進被褥裏,奴婢不敢動昭訓,但又怕她晚些時候着涼。”
    淩奪思襯了一息,輕輕推門進去。
    看見她這狂野的睡姿,淩奪有些哭笑不得,方才在宮裏覆了一層陰霾的心情,也在此刻輕松了許多。
    淩奪走到床邊,便看見了她腦袋上裹的裹簾。
    淮璎又不是惹是生非那一類人,出去能被誰打成這樣?
    淩奪想叫來觀芸問話,卻發現觀芸已經把門合上。
    淮璎的後腦處還有絲絲血漬滲出,想必這也是她為什麽趴着歇息的原因。
    淩奪打開門,喚來觀芸。
    “她這是怎麽了?”
    然後淩奪這才發現觀芸臉上也有細微的傷口,頭上也包着裹簾。
    并非是這麽大他看不見,而是他方才分心,觀芸的傷并未往心裏去。
    觀芸道:“今日與主子出門,馬車駕的快了些,與別人的馬車相撞,因此…”
    “哪個馬夫這麽不小心?”
    觀芸忙解釋:“不是馬夫不小心,是主子吩咐他趕快些,殿下別尋馬夫的麻煩,不然主子想必會不高興。”
    淩奪感到荒謬地看着觀芸,“孤,怕她不高興?”
    她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些什麽?
    “那你們今日,去做何事了?”
    觀芸行了一禮,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殿下還是自己問昭訓吧,昭訓到現在,飯也沒吃,藥也沒喝呢,還請殿下勸勸。”
    淩奪思襯了一息,推開門走了進去。
    淮璎睡的淺,一半意識游離在夢境之外,聽見了開門的聲響,甚至她還能察覺出這不是觀芸一貫開門的動靜,腦子裏便猜到當是淩奪回來了。
    她想要掙脫夢魇醒轉過來,奈何夢魇沉沉壓着她的意識,應該是趴着睡覺壓着心髒了的緣故,本來腦袋就因為傷口作痛,又因為跟意識作對,整個頭腦就更渾噩了起來。
    她悶哼出一聲。
    淩奪站在榻邊,看出她陷入了夢魇裏,拿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這不過是做無用功。
    淩奪索性将她的身子側轉過來,看她緊蹙着眉頭,一滴汗順着臉頰流下。
    指腹擦過她的汗珠,淩奪輕輕揪了揪她的臉,“讓你一天到晚不安分。”
    他的手卻忽然被抓住。
    淮璎睜開眼,眼睛裏滿是紅血絲,柔柔地瞧他。
    淩奪俯下身,“醒了。”
    “殿下回來了,掙紮着也要醒來。”淮璎委屈道。
    傷口本來不是很疼,看見淩奪以後,就細細密密泛起牽扯的疼意,
    “殿下,頭暈。”
    淩奪心底浮起一絲柔意,…姑且當她是撒嬌吧。
    她撒嬌的方式真是和別人不一樣。
    “我喚醫官來,給你瞧瞧。”
    淩奪說着,便要起身。
    淮璎低聲道:“那殿下可要快點…”
    “怎麽?”
    “你離開久了,我心裏空落得慌。”
    淩奪抿了抿唇,“你這都是從哪學來的話。”
    慣會惹人心亂。
    淩奪去打開宮門,便讓觀芸去喚醫官來。
    “我不走。”淩奪半掩着門,坐到床榻上來,扶淮璎起身。
    淮璎腦子尚且還昏沉着,便一時沒有說話,淩奪卻是接着問道,“你這麽會說話,該不會是…從淩祁淵那兒學的吧?”
    淮璎忍住想給他一拳的沖動!
    咬了咬牙,淮璎微笑回複,“殿下,你這麽會吃醋,又是和誰學的?”
    淩奪耳尖一熱,本來想要嗆她一句,卻平白生出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來,将嗆人的話咽回肚子裏。
    這是一種膽怯,淩奪心裏頭知道。
    像是當初不敢打開的信,不敢聽到的話。
    是逃避,是懦弱。
    他未曾有過這樣的情緒,因為這樣的情緒大多都是別人對他才會産生。
    就算是面對淩昱的暴戾時,他也不過是輕淡得承受。
    為何,會膽怯呢?而且,他會,可他面前的這個看起來柔弱的小姑娘卻不會。
    哪兒也敢去,什麽狀也敢告,沒有習過武沒有打過架卻敢揮起拳頭揍官兵,敢親他敢剖白心意,敢跟着他滿世界亂跑。
    還敢信誓旦旦說要跟他一起赴死。
    他到現在,都不信她。
    因為上一世的欺騙與蒙蔽,他無法做到和她敞開心扉。
    就算是現在。
    就算是她說,和她殉葬也沒關系。
    他還是覺得,她心裏窩着別的壞水。
    嘴上這麽說,到時候第一個對他捅刀子的,恐怕就是她。
    誰知道呢?
    淩奪別開目光,走到宮門處,醫官已經趕來,向淩奪行了一禮便進去給淮璎療傷。
    淩奪果然站在一旁,等醫官為她包紮好了傷再走。
    走時,淩奪還留下一句,“放你出府的事,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
    待回到寝宮時,淩奪便看見了一片黑暗之中呆站在桌案旁的那人。
    淩奪就着月光自己用火折子點燃了燭燈,才去将門關上。
    “殿下。”莊密行禮。
    “這個關頭,出宮很難吧。”淩奪坐上主座兒。
    “殿下有命,就是豁出性命去,也得依殿下的吩咐啊。”
    淩奪不理會他的溜須拍馬,“待廢太子诏書下來那日,京都外的私兵一定會有所動作,畢竟不可能一直跟孤在城外耗着。所以,不論孤屆時結局如何,你一定要護好皇城安寧。這是孤的太子令,對于孤手下的兵士而言,這太子令如兵符一般,屆時由你調動。”
    莊密并沒有接過淩奪從懷中拿出來的太子令,“倘若真的廢太子,當是九王為新任儲君,那些私兵本就是九王的兵,九王當了太子,那些私兵為何還會有所動作?”
    這個問題很簡單,淩祁淵向來游手好閑,一直以來只想當個閑散王爺,這些私兵的主人很有可能只是暫時與淩祁淵合作,而手底下養這麽多的兵的人,真的只是為了換個太子,白給九王辦事,待九王登基,争個更高的職位嗎?
    顯然不可能。
    更有可能的是,淩祁淵與淩奪相争時,這幕後之人坐收漁翁之利。
    這也不怪莊密想不通其中關竅,他倘若謀略再高些,合該去做個大将軍,何苦做個紫林軍統領,一身武藝沒有地方發揮。
    淩奪也不解釋,只是将太子令丢給莊密,“聽孤的便是。”
    莊密兩手拿着這太子令,何嘗不知自己捧着淩奪沉甸甸的信任,他神色晦暗,咬了咬牙,“殿下,為何這般信臣?”
    淩奪寬慰他,“你可以說是與孤一同長大,一同習武,一同掙功,為何不信你?便是孤手下太子府率中的諸多将領,哪個與孤有這般情誼。”
    淩奪起身,拍了拍莊密的肩,“你不必給自己太大壓力,孤相信你做得到。父皇身體的情況你也清楚,将來不管是誰即位,只要是個明君,你都衷心輔佐便是。”
    “殿下,您這說的是什麽話…能使出這種下作手段颠覆皇權的,豈會是個明君?”
    莊密少見的有了淚意,淩奪有些動容,淩奪最是知道,莊密以前學武與打仗,再痛再苦,他也咬牙熬過去,唯一一次流淚,還是因為少年時與錦昭起了争執,錦昭吓唬他說以後再也不見。
    是個硬漢,也有心中的柔軟處。
    淩奪微微笑,“有什麽可哭的?好了,孤要歇息了。”
    淩奪說着,便往床榻走去,莊密一手緊握着淩奪的令牌,神情隐在昏暗燭光裏,另一只手按下了袖中匕首,鄭重地行了一禮。
    “臣,不負殿下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