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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自古帝王,立嗣以嫡,以嫡承宗,以嗣定統。朕自登基以來,夙夜憂思,以圖良策。皇儲之位,關乎國家根本,朕觀皇太子行止,心甚痛之,失望之至。
    皇太子淩奪,承天之佑,承乾之命,居東宮之位,不恪守孝悌之道,不恭敬事親,友愛兄弟。行為不端,履行悖逆,目無綱常,不堪即位。朕決意下诏廢之。
    淩奪廢為庶人以後,無诏不可歸京。願其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從善如流,以求将來。
    朕将另擇賢良,以承大統。願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天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永保太平。
    特此昭告天下,鹹使聞之。
    欽此。”
    曹德欽尖細的嗓音于重重玉階之上,讀完一紙诏書,一衆朝臣綿延跪至常平門,高呼“皇上萬歲”。
    明懿立于玉階之頂,一陣目眩,眼見着天地相倒,暈了過去。
    有宮人将她帶入殿中,傳太醫,許牧在莊密的庇護下,從殿後慢慢走了出來,走到明懿身旁,明懿的婢女頓感不對勁,還未喊出聲,便被莊密擊暈。
    “現在百官都在外頭…”莊密小聲道。
    “除了現在,沒有機會還能見皇後。”許牧目露狠光,“況且現在都知道皇後在殿中,誰會直接進來看見我們?——将她弄醒。”
    莊密颔首,将明懿平放,微微敞開她的領口,以确保她呼吸通暢,莊密從懷中拿出一瓶具有刺激氣味的藥,抹在明懿人中處,而後莊密掐住明懿人中,将她喚醒。
    一邊做着手裏的事,莊密還一邊說着:“要快些,待會太醫要來了。我去殿外守着。”
    “多謝。”許牧深深看了莊密一眼,這二字說的倒真誠。
    這麽久以來他怎會沒發現莊密對錦昭的心思,只是恐怕到如今莊密尚不知錦昭已經與許牧親近到哪一步了吧。
    可惜,許牧對錦昭無真心,莊密年少時的一片赤誠,卻沒能得到回應。
    而此刻,莊密還在傻傻的替他做事。
    就因為錦昭吩咐,莊密便做的死心塌地。
    許牧收回目光,看着明懿慢慢轉醒。
    莊密守到了殿外,許牧在明懿睜開眼時,捂住了她的嘴巴。
    明懿瞳孔顫着,甚至因為方才的暈眩尚且還有些失焦,看着眼前這個并不認識的俊秀男子,無盡的不安與羞惱化作眼底的淚。
    “別怕,皇後娘娘。臣只同你說幾句話,并不會對你做什麽。”許牧蹲着身子,一手搭在膝蓋上,湊近了明懿一些,“想不想知道,先皇後的死因?”
    “或者說…想不想知道,先皇後送你入宮的意義。”
    這個問題對明懿的吸引力無疑來說是巨大的,十數年囿于深宮的迷茫與疲憊,幾乎讓她要變成一個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麻木的做國母,養孩子,打理後宮事務,出現在任何需要她出現的地方,體貼任何時候的淩昱。
    她沒有問過自己,做這些是為了什麽,成為母親之後,更加一心撲在教育與保護孩子之上,直到她的孩子被立為王,出京就藩。
    她又回到了寂寞又麻木的日子。
    許牧盯着明懿的神情,慢慢放下了捂住她嘴的手。
    明懿遲疑地看着他,慢慢點了點頭。
    許牧彎起笑意。
    *
    昭歷24年春,太子被廢,明懿皇後自缢于鳳翔宮。
    緊跟着太子被廢的诏書宣讀的,便是冊立淩祁淵為儲君的诏書。
    淩奪的條條罪狀羅列完,甚至每一項罪狀還拿出了證據,百官啞口無言,更何況,淩奪的不孝,多數重臣也已親眼目睹過。
    所以接受儲君更替,好像是順其自然的事。
    雖然有大部分朝臣仍是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但都選擇了把話爛在肚子裏。
    因為這些想為淩奪說話的官員,大多收到了淩奪的書信。
    書信之上所寫的大多數是淩奪對于日後改革所必行之路,列出的舉措與建議;其中還有為女子辦學、查貪治腐的要領;以及淩奪所對不同地區的百姓與官員給出的“因材施教”的扶持政策…
    諸如此類。
    所以,就算是為了這些不跟着他們一起進棺材裏,這些朝臣也必須閉嘴。
    然後按照淩奪的書信,鋪未來的路。
    淩奪甚至沒能去參加一番皇後祭禮,便被趕出了京都。
    他所帶來的軍士躁動不安,莊密出面拿出令牌安撫了一番。
    京都下了一場大雨,淩奪站在城門外,淩祁淵派來的士兵站在城牆上,揚聲道:“太子口谕,若庶人淩奪願意在城門外跪上三天三夜,贖自身罪孽,不是不可以考慮讓你遠遠觀一場皇後祭禮,以呈孝心。”
    淩奪仍是站着,任由暴雨澆濕遍身,一字一句道,“我此身,跪尊師,跪親母,跪尊皇,豈有跪豎子之理。”
    士兵惱羞成怒,派人出城門,打斷了他的一條腿。
    他不是不能反抗,但心底卻懷揣着一線希望,萬一呢,萬一這是父皇給他的懲罰,打過之後,願意讓他去參加皇後的祭禮。
    他一聲不吭得受着,直到撲倒在地。
    “不願跪,那就伏着吧。”
    士兵也不敢做的太過火,只是一條腿,當今太子恐還能擔責,再過分些,就不好說了。
    他沒能站得三天三夜,雨卻連綿不絕,他撐着身子,拖着斷腿,半跪在城門外。
    原是打算守上三日,算是替皇後送行,可當日夤夜,淩奪身後不遠處,一人拿起弓箭,對準了他半殘的身影。
    “咱們家就是靠打獵為生的,你這箭法,豈不是得餓死?來日還是尋個富貴婆娘,好叫你此生不受苦。”
    許牧腦中回憶起父親對他說過的話,瞄準了淩奪,拉緊了弓弦。
    “斷一根手指有什麽的,老子總要為兒子争一口氣,豈能輕易讓阮家退了婚去?”
    “唉,老子是鬥不過他們了,對不起啊。——嘿!你從哪偷來的包子!”
    許牧嘴角抽動,猩紅的眼隐藏在夜色之中,因為低賤而只能忍氣吞聲的恨怨,就聚在這一箭之中。
    利箭離弦,風聲緊乎。
    可就在要射穿淩奪時,一襲緋紅長裙擋在了他的身前。
    方才腦海中都是父親的話,許牧竟沒有注意到,何時淮璎已經從角門出來,擁住雨中那個半殘的人影。
    許牧又拿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淮璎扶住肩膀,用她的整個身子擋住淩奪。
    “殿下,走。”淮璎嘴角流下一道血來,她強壓下喉頭濃濃的血腥,擠出三個字來。
    淩奪驚詫地轉過身,看向箭射來的方向。
    淩奪擡起手,袖箭即出,射中那個黑影。
    一擊即中。
    城牆上的士兵也不是睜眼瞎,當着官兵的面敢行殺人之事,慌忙便派了人出城來捉人。
    一列衛兵舉着火把跑過淩奪與淮璎,卻是一眼也未瞧他們。
    只有隊尾的一個衛兵,在路過淩奪時猶豫了一番,卻還是嘆了口氣,咬牙跟上了隊伍。
    淩奪掙紮着想站起身來,抱起淮璎,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淮璎,堅持一下。”雨水覆了淩奪滿臉,幾滴血漬混在雨珠之中順着下颌滴在地上,“堅持住。”
    他環顧了四周,嘶聲喊着,“來人!來人——”
    “付一!馬烽!”
    付一與馬烽本就是太子府左右衛,此刻淩奪已然不是太子了,他們合該已經在伺候新主了才對。
    斷了的腿因為他反複地折騰,碎骨在軟肉間割攪,淩奪的臉色愈發蒼白,扶住淮璎的手怎麽也不放,曾經在暴雨中馭馬飛馳的人,這一刻,卻幾乎被雨水擊垮了。
    豆大的雨砸在他身上,一點點将他的身形壓彎,他無力地将頭埋在淮璎頸間,“為什麽啊…”
    為什麽來救我的人,會是你。
    壓抑着的痛苦在此時終于傾瀉而出,似乎刺穿了他們之間那層紙,讓他依稀瞧得少女的一片真心,字字不假。
    因為她現在,拼死的護住她,一如她輕飄飄說過的話,
    ——共生死。
    輕,卻信誓旦旦。
    是淩奪懦弱與畏懼…
    淩奪顫聲,“對不起。”
    淮璎伸手在地上摸索着,方才中箭後,掉落在地的一個小包裹,然後忍着肩上的傷痛,将包裹拿起,想要交給淩奪。
    包裹松散,裏面的護膝滾落在地。
    這是付一離開簫園之前,還回去了一趟,說什麽也要拿上的護膝。
    淮璎當時也疑惑,付一費這麽大勁,拿這東西做什麽。
    本來以為,這護膝做工精致,用料昂貴,想來是怕以後沒這財力買這麽好的東西,才帶上的。不過這付一也太細心了吧…連一個護膝都不放過。
    肩頭的血汩汩冒出,淮璎溫柔地看着淩奪蒼白的面頰,看着淩奪慢慢擡起頭來,目光落在那對精致的護膝之上。
    她不知道,但淩奪自己心裏頭清楚。
    淩奪現在膝蓋上還有一道淺淺的疤,那是那時淩昱同意他納淮璎為妾,他為了分擔淩昱在朝堂上的壓力,選擇做出樣子跪在長階之下“脅迫”淩昱,來承擔衆臣與百姓的謾罵,而留下的後遺症。
    寒氣入體,膝蓋底下脆弱,而且本來就有舊傷,骨折過,也在戰場上被長-槍傷過,所以自那次長跪後的不久每每風雨日,關節都會隐隐作痛。
    淮璎看見他眼中流出一滴淚,這淚滾燙,珍珠兒一般,竟讓她與雨水區分開來,她心裏笑,故意捉弄他,“付一說了,這都是殿下對我的心意。我倒是不信,殿下,你說說…”
    “做什麽非得執意長跪也要将我擡入太子府?”
    “殿下從前可、可是說要為我指婚,又說,希望…望不必再見,怎的到了最後,把持不住的卻是…殿下呢?”
    淩奪一動不動,渾身僵冷,心底卻因這句話翻起無盡痛意,他不能倒下,他得救淮璎的命。
    淩奪沉沉道,“一直都是。”
    把持不住的一直都是我,所以,
    ——“你不能離開我,求求你…”
    *
    一場接一場的變故,讓京都籠罩在恐慌的陰霾之中。
    哪一年,都不如今年這般靜。
    簫園被封,淩祁淵卻是向淩昱要來了簫園,理由是他很喜歡。
    簫園這般的景致,擱誰見了誰不喜歡。
    淩昱同意了,所以宮中淩祁淵的東西一趟一趟的往簫園送。
    許牧站在簫園門外,等到淩祁淵來,看到放榜那日,護衛淩奪的陣仗,此時用在了淩祁淵身上,才恍惚覺得一切真實了起來。
    淩祁淵心情很好,看見了許牧,向他走去。
    “有什麽要緊事麽?”心情好歸心情好,警惕之心不可松懈,畢竟,他們都知道,淩奪尚未退兵,且淩奪就在住在城外的軍帳裏。
    “是有。不過,我瞧着殿下好像也有話同臣說?”許牧行了一禮,随着淩祁淵走進簫園。
    淩祁淵拍了拍他的肩,“确實。那些兵一直在城外互相耗着也不是辦法,我們的兵先退吧,屆時若淩奪還不撤兵,便有理由治他謀反之罪。”
    許牧想了想,“如今您才是太子,在城外駐紮的,都是太子府率的兵,您一聲令下,他們必須回到軍府去,誰敢冒那砍頭的罪?”
    淩祁淵嘆氣,“話雖如此,你也曉得那些太子府兵不可能聽我的話,到時候我尚未立威,先被下了這張臉,該當如何?不過,若是我當真下令命那些軍士回軍府,倘若不從,也有理由派兵去剿滅他們。”
    許牧點頭,“是啊,這兩種方法都可以用,全憑殿下心意。”
    淩祁淵喚來了馬烽,“你去,傳孤命令,命太子府兵将撤回軍府,倘若不從,軍法處置。”
    馬烽冷笑了一聲,不情願地接了令,毫不掩飾面上的嫌惡,敷衍的行了一禮便退下。
    “唉,看來太子府的人手需要有大的改變。”許牧替淩祁淵嘆了聲氣。
    淩祁淵并不被馬烽的輕視所影響,“這些事都要慢慢來,先提拔了可用的人才,再慢慢替換掉舊太子的人手,非一朝一夕之事。”
    “殿下好耐心。”許牧颔首,“殿下可知道,廢太子在城外跪着,被打斷了腿,還遇刺了?”
    “自然知道,只是守城牆的兵卒幾乎都向着淩奪,只有幾個是孤臨時派去‘照顧’他的。後來孤派去的人被趕了回來,也不知淩奪現在怎麽樣了。”
    “是啊。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許牧想到了那襲緋紅衣裙,倏爾便收回了思緒,“不過,我卻有好消息來帶給殿下。”
    “什麽好消息?”
    淩祁淵對許牧的乖順極為滿意,眼下正是該扶持自己心腹的時候,便是一只聽話的狗啊貍奴啊,也願意多留一留。
    兩人走着,便見到了那只趾高氣昂的白鶴。
    淩祁淵不是沒來過簫園,也早就垂涎這只白鶴,喚下人拿來了幹魚,要去喂它。
    哪只這白鶴發起狠來,用嘴掀翻了魚籃,啄了淩祁淵一下,便要飛走。
    淩祁淵大怒,拔出腰間的劍,砍下它的腿。
    凄厲的嘶鳴震天響,白鶴哪裏受過這般的對待,落在地上,一只腳穩不住身形,左右搖晃,就要倒下去。
    淩祁淵飛出手中長劍,正中它的心髒,白鶴抽搐了一下,癱倒在地,眼中流下了淚。
    看着向它走來的那個身影,穿着昔日主子才配穿的鶴紋玄衫,它閉上了眼睛。
    表情倒是釋然。
    它早就知道,主人不會回來了。如今園子迎來了新主,它也可以放下最後的希望,去尋以前的主人了。
    只有主人喂的魚,最好吃。誰也比不上。
    淩祁淵拔出長劍,又刺下一劍,将它釘死在地上。
    許牧蹙眉別開眼,不忍看。
    淩祁淵悠然中帶着陰狠道,“畜生而已,也敢對孤使臉色。”
    許牧笑了笑,将譏諷之意掩了下去,“殿下愈發有王霸之氣了,堪當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