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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6 章
    周斌在見到來人的那刻便隐隐猜到了是誰, 下意識站直了身子。
    雖然在來之前便早已料到了對方定會說些難聽的話,但當真正聽到時,還是依舊覺得刺耳無比。
    他直接忽略了前一句, 忍不住沉聲為自家少夫人反駁了一下。
    “大人這話不覺得有失雅量嗎?而且山外未必沒有更高的山。”
    老軍器丞冷笑, 轉身便走,似是出來這一趟就是為了說剛才那番話好羞辱一番, 壓根兒懶得繼續搭理他。
    見人擡腳要走, 周斌心道:這可不行, 戲還沒唱完呢。
    于是高聲将人喚住:“大人留步!”
    營地周圍有注意到這邊動靜的兵士們看了過來,似乎在好奇發生了什麽, 怎麽突然大聲吵起來了。
    周斌不動聲色地掃了周遭一眼,提高了聲音道:“都尉夫人不過是一心為了大晉,想盡些綿薄之力罷了, 大人何必說話這麽難聽呢?閨閣女子便不能有報國之心嗎?大人這話是從哪裏的聖賢書學的道理?”
    老軍器丞離開的腳步頓住。
    周斌繼續高聲道:“而且不收便不收吧,把人家的一番心血燒了算是怎麽回事?這可是我家夫人日夜不歇畫出來的圖紙啊,大人的做法實在是令人心寒!”
    老軍器丞倏然轉過身來,瞪着眼睛瞧他,似是沒料到這人居然有這麽大的膽子, 竟敢當衆譏諷朝廷命官。
    見旁邊的兵士都被吸引了過來,周斌湊近幾步, 低聲快速地說了句。
    “冒昧地問下, 大人言辭這麽針對, 難道是忌賢妒才嗎?”
    聽見這話,對面之人瞬間像被戳破了心思一般, 老臉“蹭”地漲得通紅, 擡起手指着周斌的鼻子,手指抖啊抖, 氣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破口大罵。
    而确實老軍器丞也這麽做了。
    但周斌趕在更難聽的話出來之前,腳步一轉,先溜了,只留下聽起來滿是遺憾的長長一聲嘆氣。
    “唉!”
    将氣急的老軍器丞甩在身後,周斌快步走出了營地裏兵士們的視線範圍。
    而後,從懷裏又掏出一封一模一樣的鼓鼓囊囊的密信掂了掂,重新塞回了懷中,接着騎上一早便備好的駿馬,往邊境方向而去。
    ……
    近日,姜姒發覺府裏下人們在幹活時,總是時不時地偷偷瞧她。
    那目光,似是在瞧什麽稀罕物件兒一般。
    而且每瞧一眼,便肯定地點點頭,眼裏滿是贊嘆。
    可當她看過去時,下人們又會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扭過頭假裝專心幹活兒,奇奇怪怪的反應弄得她一頭霧水。
    直到這天,紅蕊一臉喜氣洋洋地從府外跑回主院來報信。
    “小姐小姐,咱大晉打勝仗啦!勝啦!勝啦!”
    閑來無事正在書房裏練字的姜姒被突然推開的門吓了一跳,手腕一抖,墨汁灑了滿紙。
    頓了片刻,她方才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烏亮的眸中閃過一絲欣喜,忙放下筆問道:“何處得來的消息?可靠嗎?”
    紅蕊笑得嘴角都快裂開,聞言拼命點頭。
    “是前線兵士騎馬傳回來的消息,絕對可靠!”
    “聽說大公子在戰場上一劍便斷了那韋老賊的臂膀,将人拉下了馬,可威風了!以後隴西就是咱大晉的地盤兒啦!大家夥兒不用再擔心蠻夷打過來啦!”
    門外似乎也隐隐傳來了歡呼聲,應該是府裏的其他下人們也陸陸續續聽到了捷報。
    姜姒也忍不住跟着露出一抹笑。
    不過……
    “沒有其他人的消息嗎?譬如崔軒?”她問道。
    按理來說,這兩個人應該同在一處才對,所以韋屠落網了,崔軒應該也同樣被抓到了?
    紅蕊擰着眉使勁兒回憶了下,然後遲疑道:“沒有欸,但是應該也在押解回來的路上吧?畢竟隴西都是大晉的地盤兒了,他還能往哪裏逃?”
    好像确實也是這個道理,姜姒心想。
    紅蕊擺擺手,喜道:“哎呀,小姐別說那些人了,快說說小姐您自個兒呀!外邊兒都在猜測,等大軍回來之後,上京那邊會給小姐什麽封賞呢!”
    “金銀珠寶吧,太俗了些;釵環首飾吧,小姐又不愛戴……”
    眼看着紅蕊掰着手指頭大有繼續往下數的勢頭,姜姒忙喊停,訝道:“什麽封賞?你在說什麽呢?”
    要封要賞,也都是太子和大軍的事兒,怎麽和她扯上關系了?
    紅蕊“啊”了一聲,眨眨眼,奇道:“不是小姐您讓周斌快馬将圖紙送去前線的嗎?”
    “外邊兒都在傳,說都尉夫人繼承父志,嘔心瀝血為大晉研究良弩,助晉軍攻下隴西……”
    興奮的聲音在姜姒愈發不解的目光中漸漸低了下去。
    兩人面面相觑。
    頗費了一番工夫,姜姒才讓紅蕊明白了她只是針對晉軍現有精.弩的缺陷做了一下研究,針對射程、連發限制等等寫了些自己的想法提議。
    然後又怕自己是個野路子講得不清不楚,于是連帶着把改良圖紙,并其餘覺得或許能派的上用場的曾經畫過的圖紙都一起附了進去。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不認為,一把武器能夠對瞬息莫測的戰局有什麽決定性的作用。
    不然隴西不早就可以憑借利器攻過來了麽?
    一場戰役的勝敗與否,還是得看将士們。
    而且關鍵是,她只是讓周斌幫忙将密信送給林将軍,并不曾囑咐過什麽送前線吶。
    畢竟是關鍵時刻,貿然派人去邊境那不是胡鬧麽?
    還有就是,她明明是讓周斌悄悄行事,怎麽就傳得這麽離奇且沸沸揚揚了?
    紅蕊眨眨眼,将未陽城軍營外的那一幕繪聲繪色地說了出來,末了義憤填膺道:“那老軍器丞講話真難聽!這下臉可被打腫咯!”
    姜姒:“……”
    她不傻,聽到這裏也知道肯定是有人刻意讓周斌這麽做的,至于吩咐的人是誰……
    “小姐小姐,您想什麽呢?”
    思緒被打斷,姜姒輕輕搖了搖頭。
    左右等大軍回來之後,一切便都知曉了,且靜待罷。
    ……
    自從晉軍的捷報傳回未陽城的那日起,每天百姓們都在掰着手指頭數着,大抵還有多少日才能瞧見大軍回城。
    紅蕊也是每每收到信兒就回來告訴自家小姐。
    “聽說大公子他們快要出隴西啦!”
    “聽說已經到邊境線啦!”
    “聽說還有幾日便會到城門口啦!”
    諸如此類。
    而離大軍歸來的日子越近,全府上下衆人臉上的笑容也一日日燦爛起來。
    至于姜姒,自知道外邊兒的那些傳言之後,不知是不是錯覺,每回外出的時候,總是隐約感覺身後有窺探的視線。
    但若是回頭,卻又只能瞧見滿臉憨直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城中百姓,并無其他異樣。
    弄得她都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些過于敏感,索性不再出門,安心呆在城主府內靜待。
    轉眼便到了大軍預計歸城的前一日。
    這日,剛用過早膳,府裏下人便敲門禀報說有客登門,自稱是林将軍那邊的人。
    小厮将人引到了待客用的大堂。
    一見着面,姜姒便感覺似曾相識,回憶片刻,想起來是那日往都尉府報信禀明未陽城消息的兵士。
    也是從這名兵士口中得知消息後,姜姒才決定來的未陽城。
    不過今日突然造訪,難道是又有什麽訊息了嗎?
    似是瞧見了她眼中的疑惑,兵士笑了笑,抱拳道:“看來都尉夫人還記得我,其實這次來是受了将軍之托,說有要事與您詳談。”
    姜姒确認道:“是林将軍嗎?”
    兵士點頭,“将軍好像挺着急的,所以特意派我前來接您。”
    雖然不知為何在大軍快要回來的節骨眼上找她,但秉着對林将軍的信任,姜姒還是應下了,簡單收拾一番便跟着出門了。
    只是在她吩咐府中小厮套馬車的時候,兵士卻攔住了她,伸手指了指門口的方向笑道:“馬車已經備好了,不用勞煩府上。”
    走到門口一瞧,那裏果然停着一輛灰篷馬車,十分低調。
    兵士見她瞧過去,忙解釋道:“現下和隴西剛打完不久,還沒完全安穩下來,謹慎點好。”
    姜姒颔首表示明白,坐上馬車,壓下心裏那股莫名的奇怪感覺。
    不讓她帶其他人一起,還這麽急匆匆地派馬車來接,這到底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兒?
    馬車咕嚕嚕駛向城外。
    她掀開簾子朝外看去,卻漸漸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
    草木雜亂,人煙荒涼。
    這個方向哪裏是去青州城,分明是往邊境!
    姜姒心下一凜,頓生警覺。
    可還沒等她習慣性地去拿随身帶着防衛用的手.弩,外面傳來一陣“籲”聲,馬車停下。
    車廂簾子晃動,一道身影闖進,在她斜對面施施然坐下。
    “勸你別動,難道你上馬車時沒聞到什麽特殊的香氣嗎?”
    姜姒心一沉,掩在袖下的手指掐了掐開始發麻的掌心,卻感覺那股僵直反而蔓延得更加迅速,擡頭望向對面,冷聲道:
    “你果然沒死。”
    崔軒指了指自己被淩亂紗布包紮着隐隐透出血跡的胳膊,笑了笑。
    “托你夫君的福,大難不死。不過比起在下,姑娘還是先擔心一下自己吧,畢竟這裏可沒有什麽良善之輩。不如先想想應該說些什麽求饒的話,才能讓我大發慈悲放過你?”
    笑吟吟的語氣,似乎絲毫不在乎滿身的狼狽,也不在乎當下的處境。
    姜姒皺眉道:“三番五次,你到底想做什麽?隴西已敗,是絕無可能……”
    崔軒豎起手指,“噓”了一聲打斷她。
    “隴西敗便敗了,我早就知道韋屠那個蠢貨成不了什麽大事,和那群蠻夷一樣愚鈍,眼裏只看得見阿堵之物。”
    “目光短淺之輩,死了不冤。”
    似乎瞧見了姜姒眼中的驚愕之色,他道:“怎麽,很奇怪?說起來,我也覺得你很奇怪,之前就猜到了那些巧思出自姑娘之手,可惜沒能收為己用,不然這勝負還未可知。”
    幾乎是瞬間,姜姒便想起了汾陽五虎山懸崖邊那支淬了噬心蠱的箭矢,原來竟是為了這個?
    “浪費了剩下的唯一一只,現在想來還是可惜……”崔軒低聲自言自語。
    姜姒蹙眉道:“你太高看我了。”
    之前和紅蕊說的那番話并非自謙,而是自幼從父親口中知曉許多事情的她清楚地知道,任何人想憑借所謂的神兵利器扭轉戰局都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他聞言只是笑了笑,不予置評,轉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說起來,我好像在戰場上看到了我那弟弟的身影。怎麽,青州軍如今竟然也能讓異族人進入了?”
    “合作罷了。”姜姒言簡意赅,嘴上敷衍着,眼角餘光時不時掃過簾子揚起時露出的縫隙,悄悄觀察着外邊,尋找機會。
    “合作……”對面之人慢慢咀嚼着這兩個字,撫掌笑得古怪,“時過境遷,如今的青州軍果真寬容。”
    這話像是另有含義,姜姒皺眉看過去。
    卻見他收起了略顯詭異的笑,淡定地扔下一句。
    “若是姜将軍能像姑娘你一樣寬容,也許墳頭的草就不會長到三尺高了。”
    姜姒瞳孔驟縮,掩在袖下的指尖顫了顫。
    “你到底什麽意思?”
    崔軒“唔”了一聲,指了指自己幽藍色的眼睛,拉長了語調慢慢道:“陳年舊事提提也無妨,無非是一個少年報國無門的無趣故事。”
    雲州緊鄰青州,原來當年崔軒在喬裝混入州軍任文書之前,也曾以真實面目試圖投戎,但卻被時掌州軍的姜父嚴厲地拒之門外,絲毫沒有回轉的餘地。
    “所以你便懷恨在心從中作梗,慫恿韋屠?”姜姒冷聲質問道。
    崔軒眯了眯眼,裝作回憶的樣子,“無非是編了幾句達官顯貴都愛重金求購些刺激玩意兒的瞎話,然後再随口提一提戰無不勝的姜将軍手裏那把弩的稀罕之處,誰知道他那麽容易就上鈎了?為金銀所動的上京子弟,呵。”
    語氣裏夾雜着一絲似有若無的嘲諷。
    姜姒只覺可笑。
    韋屠當年未必不知道崔軒接近他是另有圖謀,只是恰好也和父親不對付,且又應了聖上的意思,順水推舟,但也許他也沒料到居然能和隴西扯上關系,最後賊船難下……
    “州軍不論出身,但看人品,光憑你曾毒殺崔家二房一事,就不可能放任你成了軍中毒瘤!你卻誤以為是對異族人的偏見,實在可笑。別說什麽報國無門冠冕堂皇的話,從始至終,你記恨你的出身,想做的事不過是報複大晉和隴西,攪混池水罷了!”
    這一點上,她從來堅定地相信父親看人的眼光和做出的選擇。
    似是被戳中了痛處,崔軒嘴角笑意變淺,深深看她一眼,卻是反問道:“所以今日請你出門的小兵也是人品無虞?”
    姜姒啞然。
    在二人說話的時候,馬車一直向前行駛着,不知終點。
    崔軒上下打量了她片刻,突然道:“你就不好奇我們要去哪裏?”
    可沒等她回答,他又喃喃道:“罷了,無所謂,知道與否改變不了結果。”
    正當姜姒警惕地盯着他,心下琢磨這話暗含的意思時,飛速行駛的馬車卻突然一個急剎,停下了。
    車廂外傳來兵士恭敬的聲音,“大人,接應的人來了。”
    崔軒聞言皺眉,眉間滿是被人打斷談話的不豫之色,起身出去。
    可甫一掀開簾子,便被旁邊驟然遞出的一柄利劍架在了脖子上。
    劍身寒光泠泠,鋒利的刃邊,絲絲鮮血蜿蜒而下。
    車架邊,一條臂粗的花蛇搖着尾巴順着他的小腿,一扭一扭地盤上了他尚還捏住簾角的手掌,死死地纏住,威脅似的吐着嫣紅的信子,露出蓄勢待發的尖尖毒牙。
    無論哪個方向,看起來都無路可逃。
    崔軒臉上的情緒淡了下來,半晌才道:“原來明日回城的消息不過是你們放出的障眼法,真是粗劣無趣。”
    從路邊草木中跳出現身的阿木紮嫌棄地拍了拍衣服沾上的草屑,聞言打了個響指,讓花蛇将人纏得更緊,毫不留情地嗤笑了一聲。
    “死到臨頭還嘴硬,上次戰場混亂讓你溜了,這回你可逃不了了。”
    崔軒并不理會他,只低頭喃喃道:“大意輕敵,看來我也死得不冤。”像是束手就擒後的自言自語。
    阿木紮翻了個白眼,朝身後的草叢揮手,催促道:“還等什麽呢?趕緊綁了,難道讓我的金環給你們當繩子?”
    正将蛇身一圈圈盤在崔軒身上的花蛇聽見自己的名字,晃了晃扁扁的腦袋,望向了主人揮手的方向。
    路兩旁的草叢內登時先後跳出幾名穿着玄色兵甲的兵士,快步上前。
    因中了藥而不得動彈的姜姒坐在車廂內,望向馬車旁露出的那一抹熟悉的霜白衣角,眸中閃過一絲驚喜。
    裴珏收了劍,掀簾而入。
    雙目相對。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銳利剎那間化作了溫柔,一點一點在烏黑的眸中漸漸蔓延開來。
    卻在此時,被兵士們上前扣住的崔軒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突然掙脫了束縛,猝然轉身,袖中一支冷箭朝着車廂方向飛射而來,徑直逼近姜姒的眼前。
    她驀地睜大了眼睛,還未來得及反應。
    然後,一切戛然而止。
    嫣紅的血順着青年緊握箭矢的手掌落下。
    滴答、滴答。
    落在她曳地的裙角上,鮮豔得有些刺眼。
    未曾料到再次相見會是如此一幕的姜姒愣住,眸中還未散去的欣喜倏然凝結。
    望着比上回分別時身形又消瘦不少的青年,不知怎的,喉頭有些滞澀。
    可青年卻似是對手上的傷毫不在意,反而朝她輕輕笑了笑。
    烏黑深邃的眼眸中流動着細碎的星光,清隽溫潤的嗓音一如既往。
    “再不會有下次。”
    “答應過表妹的,可不能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