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肠是冷的,可身体却是热的。
    那白雪在他手心,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见着,痴痴地笑着,仿若忘记自己身在京都这繁华的囚笼之中,似乎是山野中沉浸自然曼妙中的纯粹孩童。
    范闲见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眉心皱得更甚,却是压抑着怒气,给自己倒杯茶。
    他也不懂自己这几分怒意是为何,不懂自己为何就是想伸出手,拽住这个恶毒如蛇蝎之人,不忍看他死去。
    更不懂自己为何明知他不会妥协,还是要一而再而三的给出自己少有的几分善意。
    长久过后,久到范闲都以为他不会在回答他时,才见李承泽慢慢地收回手。
    “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这一路上走来,我杀了多少人,手上有没有无辜之人的血,我自己都忘记了。”
    “我做的那些桩桩件件,拎出来一件,都是死罪,更别谈那些在我脚下,对我虎视眈眈,恨不得将我拽下来的恶鬼。”
    “范闲,我现在回头,死无葬身之地啊。”
    似乎是觉着冷,他湿漉漉的手靠近炭火,借此提高手心的温度,却是觉着不够一样,越靠越近。
    等范闲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那烧红的炭握在手里。
    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不甘心,李承泽的面目在这一瞬间有些扭曲,他说,“前路是死,后路也是死,那我选择前路。”
    “我这人最是不甘平凡,所以,哪怕要死,我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范闲捏住茶杯的手隐约泛白,紧接着,那杯子竟被他生生捏碎来,他戾气正甚的目光抬起,伸手打掉李承泽手上捏着的炭。
    哪怕他竭力平静着,声音也隐约泄漏出他几分本来的心情,“殿下,只要你愿意,你的后路不是死路,而是我。”
    李承泽怪异的目光看他良久,然后觉着手心疼得厉害,他神经质地笑了两声,指着他,讽笑着,“你?”
    “冷血无情的虎狼,装什么慈悲呢?”
    说罢,李承泽为了缓解疼痛,重新将手伸进风雪中,他说,“从我生下来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退路,也没有谁能成为我的退路。”
    “你以为我不曾反抗过吗?”
    “那人要我去争,去抢,我就得去争去抢,哪怕不是我,也得是我。”
    “我想离开京城啊,可是他不让。”李承泽忍不住去看天上飘飞的白雪,记忆开始回溯。
    “我少时曾在冬日跌落冰湖水之中,虽然爬了起来,但我注定成为一个短折之人。”
    “试问,天下还有谁比我这个注定活不久的的人来做这块儿磨刀石呢?”
    似乎是进入岁月长河之中,被记忆绊住,他的神色过于空洞,死气沉沉的声音带着自嘲,“十三岁封王,十五岁旁听朝政,人人都在羡慕我,人人都说我最得圣心。”
    “可,偏偏我最可怜,偏偏我是棋子。”
    李承泽的目转了转,死气沉沉的目光落在范闲身上,“所以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就是死,我也要搅得这方寸之地不得安宁,我努力着,憋着一口气,想作出点响当当的事情来,叫那人看看,你错了,选我做棋子错了!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很可笑的是,他没错,我只能做棋子。”
    说完,李承泽又转头去看外头越下越大的雪,他说,“其实你没资格指责我,你看似一无所有,实际上你什么都有,你有家人的林荫将你罩住,你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母亲,还有一个愿意将你视作亲子的检察院院长。”
    “而我,空有皇子身份,看似风光无限,可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棋子的身份。”
    “你指责我?”李承泽冷笑一声,恶狠狠的看着他,这样似乎不解气,他起身去,揪住范闲的衣领,“你凭什么指责我。”
    “你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烂人一个,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范闲看着他怒气正盛的眼,用力扯开他的手,随即轻轻推了他一下,李承泽便又跌坐回椅子里,撞得脊背生疼。
    范闲抬手理理自己的衣领,冷漠又可怜的看着他,“你说我是个烂人?”
    “那你这只装纯粹无辜的千年狐狸呢?”
    “是什么人?”
    跌坐回椅子里的李承泽,听此,忽然对他露出一个,甜美又真诚的笑来。
    他的目光却带着几分畅快和讽刺,“我啊?”
    “自然是死人。”
    “范闲,我早就死了,服毒死在你面前的啊,你忘记了?”
    “范闲,是你自己编织一个梦,将我拽进来的,你忘记了?”
    范闲惨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似是还未在悲伤中醒神,他的泪快速地滚落两颗。
    他抬眼去看周围,只觉得这地方陌生又熟悉,身边并无李承泽的身影。
    那昨日种种,到底有几分像梦。
    他被噩梦魇住,面上几近疯狂,他翻身下床去,却因为动作激烈扯着背上的伤,痛得他两眼发黑,却是一刻没停。
    匆匆往院子里走去。
    一个人都没有。
    什么谢必安、沈双、陶雪……还有他心心念念的二殿下。
    害怕带着悲伤从内心深处蔓延起来,逐渐将他淹没,他匆匆地往外寻找李承泽,呼唤的声音逐渐染上哭腔。
    那梦实在过于真实,叫他分不清真假,现实也虚假得叫他分不清什么。
    他无助地坐在门口石阶之上,垂着头,模样格外颓废。
    他的脑海,记忆在寻找,寻找这近来种种不是梦的证据。
    谈笑之声由远到近的传入他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