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梧仍有迟疑。
    凤栩对围着院子里花圃玩闹的怀瑾招了招手,怀瑾早慧,话还说不明白的年岁,便已经极为乖巧,立刻噔噔噔跑到凤栩面前来,软声软气地喊“小叔”。
    “乖孩子。”凤栩拿帕子轻轻擦了擦怀瑾额头的汗珠,又将掌背在他柔软脸蛋上贴了贴,他的喜爱丝毫不加掩饰,瞧着眼前这张小脸,依稀能见几分故人眉眼,于是笑里也添了几分浅淡的怅然,他说:“要同你父亲一样啊,怀瑾。”
    陆青梧在一旁红了眼眶,偏开脸调整了片刻,才低声笑了笑:“年幼顽劣,生得像他父亲,性子倒是像小叔。”
    “还是不要像我了。”凤栩摸了摸怀瑾的头,低低地说:“我们怀瑾这一生,安安稳稳的才好。”
    千万不要像他这样,半生风光,半生落魄,活得那么艰难。
    .
    既要为凤怀瑾争一条出路,凤栩便在尚书省任令史,前朝世子多不屑为尚书郎,以至于尚书省权柄下移落到了令史手中,如今尚书省焕然一新,凤栩这个令史自然也就没有能在尚书省一呼百应的权,但以他的身份摆在那,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
    尤其是秉公处置了平宣侯府世子后,连刑部尚书罗百川也对他高看一眼。
    但凤栩入尚书省,另有目的。
    “殿下,这是您要的卷宗。”庄慕青亲自带人给凤栩搬了许多刑部堆积的卷宗过来,瞧上去有些神色匆匆。
    凤栩坐在案前“嗯”了一声,状似随意地问道:“庄大人这几日忙?”
    庄慕青苦笑一声,叹道,“是了,鲁南大旱,接连两月滴水不见,唉。”
    凤栩也对此事有所耳闻,示意身侧的允乐去给庄慕青上茶,又说道:“天灾非人力所能左右,但朝廷也当拨款赈灾,鲁南粮仓应当堆积了不少余粮,不如上奏开仓放粮,也免生乱民之患。”
    “殿下说得是。”庄慕青落座抿了口茶,才摇头叹息:“鲁南之地…仅是今年旱灾倒也罢了,哪怕是借粮也足以叫百姓先安稳过了这一年,可鲁南百姓却实在是……那边的布政司上了折子,去年刚上任的县令死在了乱民之中。”
    凤栩这次是真有些错愕了,他微微蹙眉,问道:“灾情刚起,还不至饿殍万里,何至于此?”
    庄慕青摇了摇头,“鲁南之地有传说,若遇大旱,便要‘打旱骨桩’。素有‘倘苦不雨,便谓有魃鬼在地中,必掘出,鞭而焚之,方雨’之说,而魃鬼常被指为新死小儿,往往率众发掘其坟,倘若小儿之坟挖过,旱情仍无缓和,便会群情激奋,凡是新死之坟,无论是不是小儿,有枣没枣都得打上三竿,如此一来,家有早夭小儿的父母也好,新死之人的家人也好,怎会任由死者被挖坟鞭尸挫骨扬灰,本地乡绅这样纵容下去,县令阻止时反倒被当成“旱骨桩”打死在了坟前,这才闹到了布政司那里,但人家沿袭了数百年的习俗,遑论又有法不责众之说,布政司不敢擅自派兵镇压,便又将折子送到了朝安来。”
    他说到这儿,又长叹道:“布政司就在鲁南都束手无策,何况远在朝安城的咱们,那县令也死得冤枉,可死了个朝廷命官,这事儿便不能善了,如今罗尚书正因这案子焦头烂额呢。”
    凤栩听完冷笑一声:“受人蛊惑的愚民罢了。”
    庄慕青一顿,“殿下何出此言?”
    凤栩平静道:“此事我也曾闻,所谓‘打旱骨桩’,抗旱是假,借此发横财、泄私愤才是真,挖坟掘墓过后,恐怕不仅仅是新死者被鞭尸焚烧,连其陪葬一应物品也都不翼而飞了吧,乡绅带头蛊惑百姓做这种事,还敢伤及朝廷官员的性命,可见鲁南之地乡绅颇得民心,其权利甚至大过了本地县令,简直荒唐。”
    乡绅之流并无官身,可朝廷的政令却只能通过他们传到百姓的耳中,这些乡绅无利不起早,灾情尚未严重何必要挨个掘新坟,这次若不是死了个县令,只怕事情也不会闹到朝安城来。
    早年他便听兄长提过一嘴,鲁南之地的官员上折子,奏请朝廷严行禁止,只可惜还没等朝安有什么动作,便出了宣德门之变,以至于此事延误至今。
    庄慕青虽觉得所谓“打旱骨桩”是不足信的怪力乱神之事,但却不曾深思,经凤栩一说才蓦地恍然,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殿下的意思是,抗旱是假,搜刮陪葬品是真?”
    “野史杂记也有些用处的。”凤栩淡淡道,“我这个纨绔曾看过不少,正史也好经集也罢,许多事不过匆匆遮掩过去,庄大人大可派人去查,且看那些被掘发的新坟中,陪葬之物都到了哪去,以此为线查下去,便可知究竟是谁无法无天,胆敢怂恿百姓杀害朝廷官员,即便是法不责众,但也不能任由他们这般猖獗,就算杀一二领头人,也算是震慑。乡绅这种东西,连官员都能换,他们有什么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