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射阳野语 > 射阳野语 作品相关 第六章婚姻·女性·男权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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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准备向众人阐明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别与其各自不同的意义,忽见一位女子快步向我走来。她不施粉黛,身着胡服,纤细的腰肢间系着蹀躞带——这胡服对襟、翻领、窄袖、紧边,更衬她英姿飒爽、风华绝代。这女子面色不明,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手按利剑,颇为不同寻常。她径直向我走来,既不行礼,又不说话——纵使我素来以宽仁待人,心中也不由得想起蜀汉重臣费祎被魏国降将郭循刺杀于座的典故来。为避免史书上留下“因击裴褒于座”的记载,我握住腰间宝剑,正要起身,有人却比我反应更快。
    申屠义刚:止步!
    我眼见申屠义刚飞身而起,挡在了我的身前。易辞霜、刘懋深、薛琼三人也迅速起身,齐齐拦住了那女子的路途。女子这才停下脚步,但仍向我投来了探寻的目光。
    裴褒:你是何人?竟然如此无礼。
    武歆:我名为武歆,乃浙东人氏。家父曾于裴公麾下抗金,滁州一战中身受六箭而亡;家母听闻家父战死,也于绝望中上吊自尽。我奉家父遗命,要寻到裴公,呈上他的绝笔书信。
    我听到此处,不由大感触动。滁州抗金是我初入仕途的第一战,其战之艰难曲折,至今令我胆寒。我、左封函、易辞霜、倪文鹭四人相互扶持,相互勉励,固守滁州整整四个月。后贾涉援兵到,滁州满城缟素,户户出丧。如今,左封函已经病故,倪文鹭则被蒙兵投入锅中烹死,后遭分食。不论是捐躯报国、追谥“忠烈”的倪文鹭,还是力战而亡、未曾留名的武父,他们都是大宋的忠臣义士。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开了口。
    裴褒:既然如此,请你把书信交给我吧。
    我接过书信,展开细看。
    裴褒:令尊的肺腑之言令裴某感动不已,他临终前竟然仍能不忘君父,实在胜过了许多人。武歆,请你不要离开,参与到我们的讨论之中吧。我们之中有朝廷重臣,也有农田耕夫;有学高身正的前辈,也有见识过人的稚童;有土生土长的宋人,也有归正而来的北将;有大宋天子的宗亲,也有平平无奇的百姓。他们纵使有很多不同,但他们的心都是忠于大宋的,这也是我们之所以能聚在一起的原因。
    武歆:抱歉,我不会加入的。
    裴褒:这是为什么?令尊为大宋尽了忠,令堂为婚姻尽了节,这难道不是对大宋及丈夫的深厚感情所致吗?
    武歆:裴公之言恕我不能认同。夏商周以来,女子都被视为男人的玩物。貌美的女子被你们男人称作祸国妖女,貌丑的女子被你们男人称作东施复生。夏桀、商纣、周幽,他们哪个不是自亡其国?可世人皆诿过于妺喜、妲己、褒姒,却不能清醒认识到君王的过失。家母在家父战死后本不愿自尽,是当地知县逼迫她自尽,讲什么“烈女殉夫谓之节”,实在可笑!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了吗?
    我十分震惊,不想在理学盛行的时代还会发生这种事。二程和朱子的学问是用来教做人的,而不是用来迫害人的,因而我连忙开口。
    裴褒: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当时的知县是谁?
    武歆:这个人离裴公并不远,甚至就在裴公身边。
    我的身边?我环顾四周,忽见薛琼面有异色。
    裴褒:薛知县,是你?三年前,你是临安知府,你我同审金臣张天纲,当时你义正辞严,至今令我动容。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请你向我说明。
    薛琼:裴公容禀!武歆之父战死后,其母多与东邻何继德私通。后此事被我侦知,我为保武父忠烈之名,便遣府中主簿面见其母,陈说利害。武母也觉对武父有愧,便以“烈女殉夫谓之节”为由自尽,进而保住了武父的清名——裴公,您是熟读朝廷纲纪律令的,一旦武母私通一事被捅出来,武父因战死而获得的哀荣就没有了。
    裴褒:此事可有凭证?
    薛琼:现有武母亲笔手书在县衙。
    我看向武歆,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裴褒:武歆,你可有何话说?
    武歆:此事我事先知晓,但我想请问裴公一句——为什么男人能娶上一妻多妾,而女人就只能屈身侍奉一人?为什么饥荒时父母总是先保儿子,放弃女儿?为什么女人嫁到别家,从此就要冠以夫姓?为什么穷人家里男人读书是上进,女人读书便是不务正业?
    我一时无言。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父母多爱子而少爱女。究其原因,实是男子可读书入仕,光宗耀祖,但女子最后只能嫁作别家之妇,终归是外人。这样的认知被传承了太久太久,已经成为了世人不得不遵守的天理纲常。但我承认,这里面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可我们无从改变,毕竟这个社会的本质是没有变的。武歆说的一切都很在理,我的身份与立场却使我不能支持她,且只能请出老祖宗来压制她。
    裴褒:三代以来,便都是如此。孔孟之前就有此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不容改变的。
    武歆:我原时以为裴公非寻常之人,不想也如此迂腐。宋室将亡,可你们仍守着祖宗的规矩不知觉醒。裂天巨变至如此地步,你们仍然不能下决心振作精神,宋室的灭亡你们都有一份责任!
    我听她说完,正要好言抚慰几句,便见其持剑向我砍来。易辞霜一剑将她刺伤,一明法师立即起身,开了口。
    一明:罪过罪过。女檀越不必动怒,易施主也请放下刀剑。贫僧略通医术,请先由贫僧为女檀越包扎。
    玄敢:一明法师所言极是。辩论只用开口,不必见血。
    童子:武歆说出了真话,诸公皆不敢承认,实在令人齿冷。武歆之言无任何错处,她的剑离裴公尚远,易大将军手倒是真快。
    我示意易辞霜收了剑,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轻快的笑声于人群中响起。我初时也在捻着胡须微笑,忽然内心一颤——辩论会见了血,武歆的话语被刀剑打断,我却由衷地感到放松与愉悦,我究竟是怎么了?当初张浚奉孝宗之命北伐,由于他的指挥失误,宋兵在符离死了十几万人。消息传来的当晚,张浚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鼾声如雷。其子张栻盛赞其父学问精深,当时便有人质疑这是残忍。我少年时读到此处,便批张浚“残忍绝人”——不曾想,五十年过去,我也变成了这般残忍的模样。
    薛琼:裴公学问精深,我等不及。
    听罢薛琼之言,我向众人展现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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