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白城往事 >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父杀子
    历史的车轮轰轰隆隆的驶过,碾过的地面留下一道道沉重的车辙印,而所有的人,都被这车轮狠狠的碾压,遍体鳞伤才能从那缝隙中求得一线生机。
    仿佛参天大树一夜倒塌,沈家这个由财富聚集起来的高门大户也一夜没落。没有征兆的,就这样败了。
    昔日门庭若市,如今门可罗雀,人心趋利避害,不过如此。沈家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已关闭,大部分的仆人也已经遣散了,便只剩下那孤零零的沈家老宅伫立在原地。
    沈老爷已经不再执着的擦着他的眼镜了,而是拄了根黄花梨木的手杖,笃笃的点着地板。
    热血冲动且又孩子气的沈夜白一夜之间也变得深沉了很多,他虽还是如同宠着女儿一样的爱着阿秀,但此时,他的眼里已经有了别的东西,那是看见实事的悲悯和清醒。
    沈夜白问他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是啊,什么都变了。暂且不提北迁到南京的财产,那还可以理解为被人骗了,可其他的呢,为什么也一夜之间被查被封换了他姓?当政府的封条贴在泰丰首饰行的大门的时候,沈夜白莫名的有些失落,他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对自家的生意也是不屑一顾的,但是,这个首饰行却是由他来剪彩开业的,与别处还是有些不同的。更何况,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你拥有的时候尽可以厌恶不喜说着高傲之言,但是也只有当真正失去的时候才会觉得心痛遗憾。
    因此,沈夜白便更想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父辈的财富才会半生拼搏一朝东流。
    闻言,沈老爷抖了抖手杖,点在地上笃笃的响,闷闷的,但是很有节奏。像是被这闷闷的笃笃声牵引着心思,就连愤怒也变得闷闷的,他闷声道:“民不和官斗,古有明训,是我之错。”
    沈夜白不太明白,又问了一句:“是不是顾……家?”在他心里,始终认为,顾家、顾疏玲才是祸害,虽然巢湖之上面对水匪之时,他也被顾疏玲的那一番话感动到了,但是,这并不说明他就可以义无反顾的相信她。于他而言,一见钟情的相信比日久生情的信任更稳固和可靠。
    沈老爷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这让沈夜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详细的问去,沈老爷却闷声不语了,好久之后,他才又放下手杖,摘下自己的眼镜来,又从兜里摸出细绢轻轻的擦拭,等待把金丝边框的眼镜戴好之后,他才缓缓道:“夜白,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了,沈家,不管是辉煌的还是落魄的,都早晚要交到你手里。”他沉郁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道,“而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都是与这个家有关的,但是却重大而荒诞,你必须认真听着。”
    本来按照沈夜白那跳脱的性情,他应该不愿意知道的,因为知道的越多需要背负的也就越多,这一点他自然再清楚不过。可是,看到自己家里一夜变天,而且,诚如其父所言,他已经是沈家唯一的儿子了,如果大哥还在,那他也许还可以逃避,但现在,他的大哥已经走了十多年了,便是高山,他也得背负着。
    所以,沈夜白居然正儿八经的说:“好,我会认真听的。”
    沈老爷从抽屉里扯出一叠文件来,摆在沈夜白面前,道:“看看这个,你就知道了。”
    那是沈老爷亲笔签下的合同,在南京时签的,里面并没有明确说明到底是什么货物,但最后却有一条,损一赔百。
    沈夜白看得莫名其妙,问那是什么货物居然这么贵重,可是他自己心里更奇怪的是,就算损一赔百吧,以沈家当时的身家也不可能就这么全部赔进去了。
    沈老爷道:“是吗啡和枪支。”
    作为乱世中的商户,如果说与军阀政府做一些枪支的买卖也是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吗啡呢,这又是为了什么?
    闻之吗啡二字,沈夜白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叫道:“爹,你怎么……大哥就是因为阿芙蓉死的啊,你怎么可以……做这种损人利己的生意?”
    沈老爷摇摇头,对原因不置一词,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坐到这样的位置,怎么可能完完全全的是干净的买卖呢?只是明面上的是生意自然是可以随便查的,而他也已经在洗白家底了,只是很多东西很难洗白而已,尤其是这么暴利的行业。
    可是,对于已经逝世的大儿子,他却有话要说的。他截断了沈夜白的话,道:“不,你大哥并不是因为阿芙蓉而死的,更不是死在十年前。”
    “什么?”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沈夜白睁大了眼睛,“可是我……的确看到了啊……”
    “你大哥,死在一个女人的手上,南琴。”看着儿子惊讶的表情,沈老爷道,“你大哥沈阅安,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沈勤。”
    沈夜白惊讶得合不拢嘴,几乎可以塞进去一颗端午的鸭蛋了,他咽了咽口水,重复道:“沈管家?”他差不多要哭了,只觉得自己是不是没睡醒啊,还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明明已经死了十年的人了,怎么会变成其他人一直活在世上?又怎么会容貌大变呢?
    “对,沈勤,”沈老爷道,“这虽然已经很震惊了,但是并不是我要说的。接下来我要说的东西才是我要告诉你的,也是你得肩负的。”
    沈夜白觉得不行了,自己的脑仁儿有点儿痛啊,大哥的死而复生以及生而又死还不算震惊,那到底要什么才算?果然,他听到自己老爹缓缓吐出一句话,说的是:“长生不老,死而复生。”
    “不可能的,”沈夜白不禁脱口而出,“世上不可能有这样荒谬的事情!”
    沈老爷眯了眯眼,混浊的眼里射出精明且老道的光,他说:“不,这是有可能的。”
    紧接着,沈老爷就开始了自己的强行洗脑。他把自己如何得到那张方子以及这么多年来的谋划,以及沈阅安的生死之事全部说了出来,最后叹息:“然而,那方子上最后两段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文字,始终不能翻译,所以,这丹药也始终不能成功。”
    一时之间,沈夜白已经听了两件怪事了,就算有人来告诉他某个男人生了个女婴说不定他都能听得进去了。然而,听得进去不代表可以相信啊,尤其是像沈夜白这种在自然科学发达的德国留学过的人,更是不可能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情啊。
    然而,沈老爷只是神秘一笑,道:“中国的文化哪里是那些外国人能够理解的?”垂垂老矣的人,是无法拒绝长生的诱惑的。人都是怕死的,哪怕一条腿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半截身子已经埋入了黄土,也要挣扎着爬出来。
    所以,为了这个荒谬的几乎不可能成真的美梦,沈老爷居然信了信了一辈子,耗费了半辈子的时间去,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抛进其中做了棋子。而现在,他之所以愿意告诉沈夜白这藏了多年的秘密,除了形势所迫无人可用,更多的却是要沈夜白来承担起当年沈阅安的担子,为他的大业出力。而身体每况愈下的沈老爷还有一个比长生更为逆天的想法,那便是后一句了:死而复生。
    谈到这些,他蜡黄色的脸上都发出了奇异的光,激动得细汗都沁了出来,蒸腾起的热气雾花他的眼镜,便又手忙脚乱的摘下了擦拭。这样一个痴心妄想的老人,拍着自己儿子的肩膀,道:“夜白,你看,这么宏大而壮阔的未来啊,长生不老,死而复生,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吗?没有。到时候,你我都可以长生不老,而阅安也可以死而复生,我们的家族便卷土重来永世不朽,千秋万代的生命,千秋万代的繁荣,这是多么可敬啊!”
    看着几近疯狂的老父亲,沈夜白觉得无比的陌生,这就是他为什么宁可忍受孤独一人在外读书的原因了吧?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沈老爷也必定是看到了儿子的反应,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那恨铁不成钢的厌恶也只是一闪即逝,变成了衰老的神色。而放出这么一段豪言壮语的沈老爷居然连续不断的咳了起来,咳了很久,久到沈夜白都怀疑刚刚自己听到的疯话到底是不是由面前的这个老人说出来的。
    于是,沈夜白摸了帕子出来,走上前去,递给了父亲,然后又端了茶水来给父亲润喉,这才轻声劝道:“爹,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你已经魔怔了。如果人生而不死,那便不是人,而是妖物了。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吧,咱们一家人好好的过,这样不是很好吗?”
    沈老爷又咳了几声,不动声色的喝下茶水,看了看沈夜白,又看了看那叠文件,然后道:“夜白,柜子左边数第三个抽屉里,去把我的药拿过来。”
    这病了还知道吃药,看来并没有魔怔嘛,还有得救。沈夜白估摸着那里面的药是治疗咳喘的,正对沈老爷现在的症状,便快步去拿。
    然而,沈夜白刚一打开那抽屉,便听见有什么声音破空而来,嗤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再低头时,便看见一根小小的银针正插在他的锁骨的皮肉上。
    沈夜白强撑着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广口瓶子,黑色的瓶身上绘着银色的云纹,瓶口被一个大大的木塞堵住。他拿着这个瓶子,轻轻的抖了抖,里面似乎有几颗药丸。他看着自己颈下的银针,又看着坐在书桌后的老爹,只觉得那神色中竟有着算计。难道……这本就是个圈套?这就是他要担负的责任?
    沈夜白一手握着广口瓶,一手拔出了那支银针,可是晚了,他觉得一阵冰冷从他的胸口处扩散开来,比麻醉剂还厉害,散得也很快,不过几秒钟,他的手脚都快动不了了,就连动一动嘴巴都觉得好难。但是,他还是艰难的张嘴,问:“爹,为什么?”
    “夜白,你放心,爹不会害你的。等到丹药研制成功,我可以长生不老,而阅安……还有你,都可以死而复生,到时候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我们沈家也会成为最有钱最有势的家族。”
    “你要我死?”半晌,沈夜白才缓缓开口,他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会想对他下手。这个该死的所谓的秘密啊,怎么会把人变成这个样子。都说虎毒不食子,这哪里还是人啊,这分明是被恶魔蛊惑了的鬼仆啊!
    那麻醉已经蹿上了他的面部他的头脑,连思考都变得迟缓,张一张嘴都如同举了千钧。他重重的朝舌尖咬了一口,鲜血流出,可是他并没有觉得有多痛,大概已经麻木到了舌头了吧?
    但是,这螳臂挡车的行为还是给了他短暂的清醒,他又道:“爹,你已经疯了。”
    沈老爷混浊的眼眶里居然流下了泪来,他拿自己擦眼镜的细绢抹了抹眼泪,又道:“夜白,其实爹骗了你。其实在南京的时候那两段话就已经翻译出来了,而那上面说的……是……要用至亲的鲜活心肝作引。只有这样才可以炼成长生不死药。”他顿了顿,“阅安已经死了,爹只有你了。夜白你放心,不会痛的,等药炼成,你就可以死而复生了,到时候一切都可以重来。”
    沈夜白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居然隐藏着那么狠的心思,连亲生儿子都可以剖腹取心,那么,什么贩卖烟土走私枪支这样祸国殃民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干不出来呢?
    眼皮越来越重,头脑也越来越沉,沈夜白就快要撑不住了,他马上就要昏过去了。但是,他怎么甘心这么不明不白的死,还是死在父亲的手里呢?所以,他拼着最后的力气问:“爹啊,你还骗了我什么啊?”
    说罢,他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撞倒在木柜旁,广口瓶也从他手里摔了出来,骨碌碌的滚了好多圈。而沈夜白则脚下一软,瘫倒在了地上,头靠着柜子,狠掐自己的大腿,试图清醒。
    “夜白,你太单纯了,爹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你既然问了,爹就跟你说,”沈老爷站了起来,捡过那个广口瓶,然后道,“南琴就是当年的荃娘,她是回来报仇的,你哥哥就是死在她手上。但是,她却找错了人。其实,当年带人去房州杀了她一家的凶手,是我。而且,梁家巷的瘟疫,也是因为炼丹失败的副作用。”
    沈老爷打开瓶塞,从中倒出一颗黑漆漆的药丸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又道,“而这事情,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还有……顾淮深。他到梁家巷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而且阅安也因此和他达成了协议。只是,我们一直都以为他会是毁掉一切的人,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沈老爷咬了咬牙道,“顾疏玲,她才是我们一直都忽略了的。”
    说到顾疏玲,沈老爷又说出了一件事:“你们的行踪,是我透露出去的,就算不遇到黄山那帮人,也会有别的人来取她的命。可是,没想到她的命居然那么硬。”
    沈夜白头重得厉害,已经快要听不清了,麻木感已经传遍全身,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只能慢慢的闭上眼,他最后又道:“爹,收手吧,你会后悔的。”
    沈老爷从书架里拿出一把藏刀,刀刃闪着雪亮的光,他一步步走向沈夜白,虽然步履略显蹒跚,但却挡不住他追求长生的欲望。只需要走近,挥刀,狠狠一剜,他就可以得到一个鲜活的心肝,得到长生不死药了。到时候,千秋万代,永生不死。
    然而,在他即将动手的时候,一个花瓶重重的砸在他后脑上,砰的碎了,和着粘稠的血液一起落了下来。沈老爷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头下是大滩大滩的血,他怒目圆睁,道:“居然……是……”
    话没有说完,这个求了半辈子长生不死的老人便死了,死在了离长生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怒目圆睁,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