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雀金裘 > 正文 第 34 章
    太和殿,龙涎香气缕浮沉。

    年仅弱冠的年轻人,剑眉朗目,唇若施朱,品月色水荷鹭鸶纹广袖长衫,衬得他一身的气质内敛而温润,毫无攻击性,给人以可亲、可近之感。

    小皇帝左右端详这人,实在看不出,他哪里来的本事,能将姑姑气成这样。宜笑姑姑有郡主封号,幽州那两个老地头蛇,居然敢这么欺负她。

    楚翊皱眉道:“今天朕跟你说的话,全是母后的意思,你且听着,朕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房是安不敢不从:“臣不敢欺瞒。”

    看他那丧眉搭眼的样儿,仿佛谁欠了他巨额钱债似的,瞧着真是晦气。

    楚翊梗着心头火,道:“朕问你,朕的姑姑,宜笑郡主,她有什么不好?”

    房是安耷拉着眼皮,其实早已知道,今日入宫面圣,实为清算,陛下重视“情义”二字,不会轻易放过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自己。

    他缓缓摇头:“没有。”

    楚翊冷冷一哼:“那你,对她可有什么不满?”

    房是安深呼吸一口浊气,再次摇首:“臣没有。”

    楚翊皱起眉峰,将手掌上密密麻麻的小抄瞅了一眼,实在没看出下文应该怎么问了。好吧,自由发挥。

    “那朕再问,”陛下正襟危坐,清一清嗓,“你家中的父母,可是嫌弃朕的姑姑,生不出儿子,逼着给你纳妾?”

    房是安屈膝,跪了下来。

    楚翊目光一滞,看向重重缂丝屏风之后,花鸟纹理栩栩如生,尽头有一团模糊的暗影。

    房是安微噎。其实这个十五岁中举,有着幽州第一才子之称的房家长公子,算得上惊才绝艳,皮囊上佳,气质出尘,恍然一打眼,能看出是个雍容尔雅的贵介郎君。

    即便是跪着,这仪态也很好,身量瘦长而挺拔,不见有一分腐儒酸气。

    宜笑姑姑最开始应该是喜欢过他的,否则今天也不会过来。只是后来,她还是被这个男人伤了心。

    房是安道:“臣无能。家中的确有一些流言蜚语,因郡主不能怀孕,父母已经年近花甲,期盼含饴弄孙之乐,不免心急,有意,令臣纳妾。”

    楚翊问:“那你是怎么想的?房家两个老东西这么跟你说,你就顺水推舟了?”

    听到陛下的嫌斥之词,指向父母,房是安虽不敢有怨,仍结紧了眉梢。

    房是安抱拳躬身:“陛下容谅,父母之命,是安唯有从命,不

    敢有违。宜笑郡主心地良善,自嫁入房家,体贴舅姑,主掌中馈,陟罚分明,细致周到,娶妻如此,房是安之幸,然而妻命固不可违,父母之命更不能不从,两相权衡,臣以为,媳唯以侍奉公婆为要,方是阖家之幸。当公婆与自己的意愿相违背,也只能夺己心志,委屈从权。”

    这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第二种理解。

    房是安的头压得极低极低,他不能观察到陛下的神情举止,小皇帝放心大胆地看向花鸟缂丝屏风,那里暗作一团,似乎连风声都没有。

    但楚翊仿佛看见了姑姑此刻的眼神,充满了平静的讽刺。

    楚翊起身,来到房是安的面前,将双臂背后,冷冷地看着他,虽然小皇帝个头小,站着也只有房是安跪着高,然而这天生的九五之尊的威势,却犹如山岳般将他的肩膊往下压。

    那时分,房是安竟隐隐约约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是么?”楚翊挑唇,“欺君罪及九族,回答朕,除了房家两老让你纳妾以外,你对此,一点都不心动?”

    这时候,房是安沉默了。

    他的沉默,让屏风之后亦是一阵漫长的死寂。

    房是安不知妻子在此,他以为这殿中,只有自己与君王二人,无法欺君,他汗颜道:“臣,的确有过此念。”

    楚翊露出“早知如此”的神情,但房是安蓦地抬起了头,急于向陛下解释:“只是,臣心中,由始至终只有郡主一人,即便纳妾,臣心中仍然只有她一人!若妾有所出,也必定会记在郡主名下……”

    终于露出了男人丑恶的嘴脸,楚翊多看他一眼都嫌恶心:“原来姑姑真的一点都没看错你,你不光没有担当,你还虚伪。”

    房是安颓唐跌坐倒地,喃喃道:“郡主,是臣之挚爱。穷极一生,臣再也不会遇到像郡主这样的女子了,臣不想与她和离。陛下,臣的父母,年纪已经老迈,他们等不得了……”

    话音未落,房是安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掠过了纱帘屏风,悄然地远去,如一阵信风卷起落叶,翩翩从蒙尘的心头摘落。

    那种无法触摸,无法抓住的空空荡荡的感觉,让他心中惶惶不安,他急促地用自己的双目在殿中逡巡,直至,重叠朦胧的屏风影后,有什么蓦然消失,他惊慌地看向陛下。

    楚翊讥嘲地告诉他:“是郡主。”

    房是安有一种直觉,倘若这次,没能将郡主留下来,那么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将她留得下来了。

    那一瞬间他忘怀了什么君臣,即刻就要拔腿去追,然而小皇帝却幽幽提醒他:“房是安,你可别忘了,你是要纳妾的。”

    他的步子生生急刹。

    睖睁转过脸来,正碰上陛下冷嘲的寒目,清炯洞明,就如先皇一样,房是安被震慑。

    小皇帝负手道:“你的意思郡主已经很明白了,太后和朕也很明白了,既然无法就这件事达成调和折中,那么双方各退一步,我楚家也不无理欺人。成婚之时,朕的姑姑宜笑郡主曾与你约法三章,她不点头,你不得纳妾,是你违约在先,此事,朕也可以不计较。”

    大婚之时,满室红烛喜光,新嫁娘娇羞怯弱地在凤帐间,对他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她若是不点头,他不得纳妾过门。

    洞房花烛夜,房是安以为,这仅只是夫妻之间的一点点情趣,何况,彼时情意正浓,他满心满眼都只有郡主爱妻,何曾想过其他女人?他轻易地应许了承诺,不纳妾,不蓄外室,不得欺骗。

    许过的承诺,如一张泛黄的薄纸,被他轻飘揭过。对于郡主,她却时刻都记着。

    房是安脑袋低垂,懊丧地攥紧了双拳,“臣配不上郡主。”

    楚翊笑道:“好在你还有这个自知之明。”

    房是安无力地道:“陛下预备,如何各退一步。”

    其实,心中已有答案,不必多此一问。

    可似乎还要继续问一问,方能让自己彻底灰心。

    楚翊下了最后文牒,将这事定死了:“你可以纳妾,别说纳一个,两个,你喜欢,就算纳十个,二十个,只要你的父母高兴,没有谁反对。宜笑郡主这里只有一个要求,你们和离。”

    当陛下吐出最后两个字“和离”时,房是安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收力一握。血液喷溅的疼痛,惊醒了他。

    原来回岁皇城不是调和融睦,而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楚翊眉峰下沉:“太后说,她非常后悔为宜笑郡主定下了这门婚事,她看错了你。房是安,你辜负了朕母后对你的信任。”

    小皇帝将手掌轻轻一翻,视线在手心密密麻麻的小抄上看了好几眼,继续道:“所以,朕的母后感到很是对不起宜笑郡主,与你和离之后,会重新帮助宜笑郡主,另择良婿。以后房是安与楚宜笑二人,婚娶自由,各不相干。”

    其实陛下拙劣的表演和生硬的捧读,瞒不过房是安的眼睛。

    然而已经无所谓了,太后的意思,更重。这意味着,他和郡主之

    间,再无转圜。

    一段仅只维系了十六个月的婚姻,就在今日,彻底宣判终结。他终究还是,弄丢了心爱之人。

    房是安一动不动,身体就如一尊礁石般失去了生机,在太和殿上,龙涎香的余烬粉末似乎刮了一点在他的鼻翼,房是安伸手触碰,却只摸到了一脸滚烫的水。

    楚翊讥诮地背过了身板,“房是安,郡主日后再嫁的郎君,不看重官爵,也不看重厚禄,但一定是个有担当,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跪安吧。”

    *

    傅银钏因为家中纠纷,一气之下搬离了国公府。

    然而,那个男人却紧追不舍,屡次三番地过去她的别苑骚扰。岁皇城没有她的娘家,傅银钏不堪其扰之下,只好盘算着先上太后这里借住几天。

    反正先帝驾崩后,傅银钏怕太后难受,在宫里陪吃陪住了她两个月,也曾长住过一段时日了。

    就因为这点子情谊在,所以她说要叨扰几日,纵然姜月见心中再有不愿,也只好顺着她,先敷衍几天。

    傅银钏一上门便开始打听,关于太后与那个小太医的逸闻。

    “太后娘娘,我这一入宫,就听到有人嚼舌头,说娘娘和那个小太医好上了?真的?”

    姜月见还没组织完言辞,她的眼睛雪灿灿的,又道:“你俩动静闹挺大啊,可曾……巫山云雨,闺房之乐?”

    姜月见眼波睨向没个正经的安国夫人,哼了一声。

    这不冷不淡的,听得傅银钏诧异至极。

    姜月见想若不是这个不速之客不打招呼自来,说不准今日已经巫山云雨了,撩拨了这么久,她看那个男人也挺受用的,半推半就,不定就从了呢。

    傅银钏惊愕:“难道,还不曾?”

    不对呀,之前紫明宫那次,傅银钏瞧得真真儿的,那仪王灰头土脸地回去之后,太后的寝殿里,又有人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一夜都没出来,难道不是她那个早就看中了只等手到擒来的相好?

    姜月见又睨了她一眼。

    这回傅银钏不解了,“都这么久了,就在这里看着,摸着,闻着,居然没吃?”

    姜月见饮了一口茶,澹澹道:“你以为哀家同你一样贪吃么。”

    傅银钏不怀好意:“哦,臣妇倒是忘了,先帝陛下有一年多不到你寝宫时,太后娘娘是怎么跟臣妇索要小玩意的。”

    “……”

    须臾,老脸滚烫的太后拂袖起身,“往事休得再提!”

    “好,不提不提,

    傅银钏见太后娘娘似是真个急了,恼羞成怒地要轰她走,连忙打住,不提这茬,“太后娘娘这边的肉质鲜嫩,臣妇屋里,可就日日对着一串老腊肉,下不了嘴了。

    ?)

    姜月见道:“安国公怎么给你气受了?

    傅银钏叹气:“太后是知晓的,景午本就不是我自己选中的夫婿,当初不过是因为……也罢,反正成婚这么多年,他三天两头教人气不顺,我也习惯了。

    姜月见沉默片刻,“你与安国公成婚多年,没有生一儿半女,安国公待你之心如旧,哀家想到了那房是安,两相比较,安国公倒不失言行如一。

    傅银钏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惆怅道:“我那不是不能生么。

    又看一眼太后的肚子,傅银钏不禁心头一激灵,谨慎提醒:“幸好太后和他还没成事,若真决意在一起,千万莫弄出人命来,否则乱了皇室血统,可是大问题。娘娘千万放心上。

    姜月见也是一怔,认真考虑了半晌,颔首:“你说得也对,这事儿,哀家还真不能冲动。

    若只图眼前之欢,恐怕会遗祸无穷。

    那时遭遇口诛笔伐,驱逐下位,她自己倒是不打紧,但决不能连累了楚翊的正统。

    傅银钏已开始为太后筹谋起来:“避子汤伤身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太后娘娘要是等得起,臣妇给你找个好东西来,保管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根儿上?

    姜月见腮晕粉红,眸光微微闪烁。

    傅银钏郑重道:“对,咱们不从女人这里解决问题,从男人的根儿上解决问题,一劳永逸。

    尽管傅银钏还没对姜月见解释那会是个什么“好东西

    ,但太后娘娘直觉告诉自己,只怕并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多问无益。

    入夜后,傅银钏独自去了水房,从她来了以后,难得有这么一时半刻的空闲,姜月见让玉环偷偷看了,安国夫人已经沐浴上了,暂时不会回来,姜月见松了一口气。

    只怕接下来傅银钏留在这里的时日,她都不能与自己的小太医碰面了,说实在的有点儿抓心挠肝地想。

    但料想那个没心肝的并不会如自己思念他一样想着自己,她得想个什么法子,吹皱他一池春水去。

    太后娘娘铺开宣纸,笔尖蘸墨,专心致志地开始书写。

    写完以后,玉环在一旁看着,瞧着太后娘娘脸色不大自然,她将自己传过去,折好了信纸,吩咐自己,给太医院的苏太医送过去。

    玉环领命,将信纸揣进了衣袖里,一刻也不敢怠慢,便去了。

    天已全黑,玉环提着一盏宫灯,步履轻盈地迈过重湖叠巘,步向太医院,这个时辰了,苏太医的清芬斋仍然灯火通明,从外间往里一看,能瞧见一道俊逸修长的身影端凝如画,映在轻薄的绿纱窗上。

    玉环怕娘娘等久,碎步上前,叩开了门扉。

    苏探微披衣开门,见是玉环,问道:“这么晚,内贵人传话,是太后有命?

    玉环摇摇头,从衣袖里摸出了信纸,左右瞟了好几眼,见无人后,悄悄儿地塞到了苏探微手里,“大人进去吧。娘娘已经同安国夫人歇下了。

    苏探微目送她踏上桃花蹊离去。

    垂眸步入内堂,在灯罩之下展开信纸。

    揉得皱皱巴巴的一张纸,歪歪斜斜的,是她的半吊子飞白书。

    更近一些,只看写道——

    相思相望不相亲,脉脉不得语。

    没头没脑两句诗,末尾,附了一条殷红饱满的口唇印。

    一抹吻痕,寓意传书相亲。

    苏太医握着信纸,俯瞰的眉目温眷,静静舒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