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雀金裘 > 正文 第 56 章
    小皇帝很高兴,母后把苏太医送到了前朝,但还是在文渊阁。他每天辰时,除了必要的朝会,便是要到文渊阁读书。

    那里很多老学究,都是父皇留给他的先生,当时他还小,尚在襁褓之中时,他的父皇已经未雨绸缪地将他的太子少傅、少保,伴读,全部都选好了。

    但后来他当了小皇帝,这些人不适宜再冠以那些头衔,便被母后移花接木,调转文渊阁,但干的事情实质一样。

    白天里到文渊阁听了授课,小皇帝回到宫中,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着苏太医。不,现在不能叫苏太医了,得称一句起居郎。

    只要在从事公务,苏探微都得跟着,加上他又在自己的寝宫旁边住着,楚翊和苏探微目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走哪儿都能碰上,招呼几声。

    苏哥哥在身边自然是很好了,可楚翊更担心,他不在母后跟前伺候了,母后的病怎么办?

    他偷偷向苏探微打听了母后的身体情况。

    他要是不问,苏探微差不多快忘了这茬,经由陛下提醒,想了起来,噢,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为了骗小皇帝,他顺着他的话随口编了一些东西来着。

    撒的谎多了,苏探微自己都快要不记得了,想起来这桩旧案以后,他作痛心状:“娘娘讳疾忌医,不愿臣近身侍奉了。”

    楚翊一愣,母后怎么回事,得了病却不想着医治,难道是……

    “很严重了?”

    “那倒不是,”苏探微观摩着楚翊的小脸,他还这么小,干干净净和团白纸一般,而自己是怎样的无耻之尤,才会欺骗到一个小孩儿身上,他捂了捂眼,不忍细看,“娘娘是听到了一些关于臣的风言风语,为了避嫌,将臣调离了。”

    这些风言风语,小皇帝以前在宫里时就听过,可明明是为了治病,这些人太过分,信口胡说!

    苏探微叹道:“众口铄金,这道理陛下明白的,臣与娘娘之间清清白白,也能被看朱成墨,人言可畏猛如虎。”

    关于母后和苏卿之间“清清白白”的事儿,楚翊是深信不疑的。

    虽然苏卿亦是栋梁之材,十分优秀,但母后的眼光应当还不至于这么差。有了他父皇珠玉在前,能看上苏探微。

    楚翊哼了一声:“朕倒要看看谁的舌头这么长,敢嚼到朕母后身上,上次朕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打了一个人的板子,将她逐出去了,要是以后再看见,可没那么容易饶恕。”

    怪不得,姜月见常常以楚

    翊为安慰,这么能干、听话的儿子,苏探微也想摸摸他小脑袋。

    他不禁想起以前。

    当他出征之前,楚翊还是只话都说不太利索的糯米团,四肢胖乎乎的,下巴挤做一团,虽然楚珩不涉后宫,但袅袅觉得不能让儿子失了父子之情,经常会让乳母抱他过来,楚翊不亲人,很认生,但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却有着天性中的黏乎儿。

    一看到自己,楚翊就眉开眼笑,在燕寝里的大床上爬来爬去,他执笔时,帐幔深处,传来他笑嘻嘻的拍手声音,奶声奶气地道:“阿爹抱。抱抱。”

    从楚翊生下来伊始,说实在,他这个父亲很不称职。袅袅对他的疏远,应该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当时筹谋战事,平衡朝局,他几乎没有花任何心思在他们母子身上。他也是后来才知,她产后生了一段时间的病。

    在太医院寒止斋整理旧日的医案时,无意中发现的。

    她产后得了气结郁思的病症,这个在后世叫作忧郁的病。

    当时为她看诊的是隋青云。

    隋青云也就是在那时,得了亲近袅袅的机会。坤仪宫谁都知道皇后得了病,唯独她的夫君不知道,他忽视她的地方太多,但如果袅袅想让他发现,她会找个女官向他通传的。

    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让他知道,亦不需要他的关怀。

    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吃药,忍受,他长日累月的,不闻,不问。

    当他好不容易去坤仪宫时,她强行打起精神,温柔顺从地帮助他纾解欲望,过程里那么婉娈柔媚,几度令他失控。他在那种如临云端的感觉里,只顾自己的舒适,没有去在意他的妻子,其实已经生了病。

    她病得厉害,有几次,夜里一直泪流不止。

    楚珩通常不会在坤仪宫久留,行房之后大多数时候都会离去,但他却发现过,她在深夜里用绢帕不断地擦拭眼泪。

    他没有去问一句,她怎么了。

    独属于男人的刚愎自用,让他潜意识里觉得,也许皇后只是不太喜欢侍寝,也许只是他太过粗鲁,她其实根本也不爱自己。

    彼此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他未曾挂心,她则是梗一口气不愿示弱。

    那个误会之后,他更是彻底地冷落疏远了她。

    楚珩未曾亏欠大业,他当年若是死了,也便是死了,史书上留下的一笔永远光辉浓烈。唯独对他们母子,他想过天下平定之后,去试图挽回和补偿,但没有来得及。他亏欠良多。

    望日同

    游龙雀天街那夜回来,不期然翻到那卷医案,他这一生方知何为忏悔无门。

    苏探微情难自忍,大掌如一朵轻盈的云,从楚翊的小脑袋顶上落了下来,正正好好地,盖在楚翊的额间。

    楚翊抬起了脸,惊愣于苏探微此刻突然而陌生的亲近,但当他使劲作出龙威赫赫的模样时,对方大概是自知僭越,已抽离了手掌,移开了目光,化作心虚的一咳。

    彼此谁也没有说话,小皇帝找了个机会,自己慢吞吞爬上罗汉床吃点心去了。

    小厨房做的糕饼很好吃,楚翊吃得满嘴碎末,捧着汤碗不说话,实则眼风偷偷地瞄对面的苏探微。

    好尴尬。

    刚刚被人摸了,摸的时候,他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像团团被摸了肚子一样想蹭蹭他手心。

    这一定是对父皇的一种背叛。

    他堂堂君王,怎能被臣子摸脑袋。

    他叫一声“苏哥哥”,可那不意味着这个人就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楚翊懊恼地耷拉了眉眼,鄙夷起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见苏探微还在跟前杵着不走,楚翊心头更尴尬了,连忙摆袖子,道:“你快走吧,朕今天都不会说话了,你记不了什么。”

    苏探微挑了一侧长而浓的眉峰,显然是不信。

    楚翊做了一个给嘴巴上封条的动作,然后推推小手,示意轰人了。

    他仿佛这才相信,恭恭敬敬地鞠腰:“臣告退。”

    夜间,陛下要批阅奏折,他又过来了。

    楚翊坐在龙椅上,横竖是坐得不痛快,两只脚丫子怎么放都不对,想开口将人轰走,他刚开了这个口。

    苏探微已经掏出了纸笔。

    楚翊仿佛看到苏探微满脸写着几个大字:小样,你敢说,我就敢记。

    皇帝都要体面,他的爷爷,他的爹爹,都是青史留名的明君,不想到了自己这一辈,变成个骄奢淫逸、目中无人的混子,楚翊暗暗地藏住了这口气。

    曾经很喜欢的哥哥,在面前晃了两三天,熟稔了以后,楚翊突然不喜欢了,很烦。

    每次他要说话,都要斟酌言辞,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他当场便会记录下来。

    又一次,楚翊抱怨了一句饭菜不合胃口,要换了厨子,他居然也记下来了,还洋洋洒洒,写道厨子是他先祖父在世时就在御前掌勺的老庖,今,陛下因菜蔬不合,而欲贬庖耶?

    好像楚翊是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

    虽然,

    可能的确是这样。

    楚翊要爆发了。

    这一次,他从龙椅上呲溜滑下来,迈着两条短腿,大步走到苏探微面前。

    唰,抽走了他手里的“罪状”。

    看也没看一眼,陛下随手就揉成了团,抛在脚下。

    苏探微挑了挑眉,看到陛下一脸高傲的叉着腰,鼻孔朝上:“朕现在给你丢了,别写了。”

    苏探微未置一词,笔尖在指尖转了一圈,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圈,楚翊发现他又低头写了起来。

    小脑袋往底下凑近了一看。

    只见写道——

    朕现在给你丢了,别写了。

    “……”

    母后上哪儿给他挖了这么个宝来呀!

    他真的不想再和这个人待在太和殿一天了!

    陛下的脸涨成了深红色,正要开口,不客气地颐指气使一番,苏探微将写好的一幅字端起来,在陛下面前,长指捻住,划拉向下,撕成了两半。

    “这是——”楚翊看不懂了。

    苏探微将碎纸连同陛下扔在地上的纸团一并拾掇起来,三五下蹂.躏,便抛进了故纸堆中。

    “记录陛下一言一行,是臣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苏探微道,“但这些东西是否最后要留下来,臣比陛下更应斟酌。陛下可以放心。”

    还算他有几分自知之明。伴君如伴虎,惹恼了自己,没他好果子吃。

    楚翊哼哼着。他不像母后那么通情达理,不惧忠言逆耳,他本就任性,任性是特属于孩子的权利,对于看不顺眼的,他只要弹一下手指头,就可以弄走。

    他也不知,母后在他身边安插一个起居郎做什么,莫不是要苏探微做她的眼线,监督自己在太和殿平日作为?

    陛下长吁短叹的,对月自嗟,孙海替陛下加衣裳时,楚翊一眼瞥见老东西嘴角控制不住地咧着,登时羞怒:“你笑什么!”

    孙海不敢欺瞒,忙跪在地上,边求着饶,边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老奴敬畏天威,不敢与陛下亲近,太和殿自老奴而下,更是这样的。陛下在宫里也没有玩伴,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可以和陛下一道玩的,说话的,老奴是替陛下高兴呀。陛下和苏殿元相处的时候,老奴是看得出来的,陛下是龙颜大悦的。”

    楚翊连忙否认:“什么龙颜大悦,你净会瞎扯!”

    孙海茫然道:“老奴不敢胡说呀。”

    楚翊咬着牙关,觉得这个老刁奴好没道理,朕明明是讨

    厌那个苏探微,他怎么说的朕好像很喜欢他似的。朕现在可烦死了他,他要不是坐着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就是在纸上刷刷刷写关于朕的坏话,再这样下去,朕都快张不开嘴了,哪里有平日半分自由?

    孙海却又补了一句,正好响彻楚翊耳际:“而且,老奴观察苏殿元,好像,也很喜欢陛下——”

    是的。喜欢。孙海居然这样措辞。

    对一朝天子,为臣者,能用上“喜欢”一字。

    楚翊呆若木鸡。

    *

    兆丰轩。

    老尚宫送来了一坛好酒给苏探微,苏探微推辞,尚宫莞尔笑道:“收下吧。”

    苏探微不解:“崔尚宫为何以美酒相赠在下?”

    老尚宫道:“娘娘一人主持着朝堂不容易,所以,对陛下就不免严苛了一些,她是陛下的亲娘,但也更是摄政的太后。陛下从住进这座宫殿里,一年到头被逼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多,只要一进了太和殿,他就要在太后娘娘面前保持严肃。”

    可陛下也只是个小孩子,天性都爱玩,埋首在书山辞海里,熨平眉头和嘴角,是刻意地压抑自己的天性。

    “自从苏殿元你来了以后,陛下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了,也会顽皮胡闹……”崔尚宫的瞳仁中泛起了白花,“他多像当年才启蒙,也会偷偷藏父皇扳指,把大人气得吹胡子跳脚的先帝陛下呀。”

    老尚宫在宫里四十多年了,历经几朝,看透了太和殿上的珠玑日月,星辰万变。

    苏探微一阵沉默。

    “多谢。”他收下了崔尚宫的酒,向她道谢。

    崔尚宫擦掉了老眼里的泪花,笑眯眯地道:“只不过陛下还有些任性,您放心,太后让我给您捎个口信,若是陛下刁难,您只管告到她那里去。”

    说到姜月见,苏探微的眉峰微微耸了一下。

    自从他到兆丰轩,太后一次都没再出现过太和殿。

    像是避着他,但他又想不明白缘由。

    “娘娘凤体可有恙?”

    崔尚宫一愣,“没有啊。”

    “没有?”

    苏探微不怎么相信。

    崔尚宫疑惑不已:“娘娘身康体健,能有何恙?”

    无恙。

    她无恙,本该放心。

    ⒖)

    可苏探微一颗心却似被高高吊起,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绳勒着,拴在房梁上摇摇欲坠。

    既然无恙,既然将他仍然留在身边。

    又为何,迟迟不来见他,亦无召唤,也没有传一两信物到他身边。

    崔尚宫想着,也许苏殿元过去作为太医,在娘娘跟前伺候久了,担忧娘娘身上一些小毛病,于是宽慰道:“您也勿用操心娘娘凤体。如今太医院正紧缺人,娘娘昨日还新从内廷物色的候选里挑了一名侍疾的太医呢。”

    “……”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