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雀金裘 > 正文 第 58 章
    楚翊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把剩下的书又大段大段地背下去了。

    背到后面母后的眼神里涌起了宽容欣慰的笑,楚翊知道,自己的用功终于获得了母后的认可。

    “不错。”

    这些文章有不少晦涩字句,姜月见自己也没把握一字不漏,她对照原本查阅两遍,确认无误,带着木兰香的手掌慈爱地抚过陛下圆嫩的小脸蛋,十分畅怀。

    “陛下又进益了。”

    楚翊被夸得飘然,一不留神,一个大胆的请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母后,朕想出宫玩。”

    大狩刚结束没有多少日,陛下的孩童心性被囚困,又开始蠢蠢欲动地作祟了。

    姜月见没给出回应,衣袖已被一双又白又嫩的小手拽住,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副乞求模样,姜月见拿他没辙。

    看在他也这般用功的份上,姜月见只好准允。

    “可以,去拨一支南衙禁军做影卫,出行一切从简,切忌贪玩。”

    楚翊连忙应承,为让母后安心,特意又搬出一人来:“苏哥哥也随行,母后放心!”

    “你呀。”

    姜月见无奈且宠溺,没上护甲指套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头。

    次日,夏风和畅。

    陛下与苏探微的车马驶出龙雀天街,于城西商坊,襜帷暂驻。

    楚翊跳下马车,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着苏探微。

    苏探微出行前卷了一堆稿纸在身上,临下车前全部被陛下夺走了,连同他手中那支笔。

    男人微微扬起眉宇,两眼深邃如渊,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好动的皮孩儿,重重睫影之下,仿佛压着一池寒潭,衬得气质有几分冷峻。

    楚翊被先发制人地夺走了气场,再与这个小小的起居郎对视起来,竟然失了上风。他很是不甘心,咬咬牙,一副趾高气扬、不讲道理的样子。

    “写写写,每天都要写,出门还要写,朕不让你写。”

    他叉着腰,自认为说了一句非常严重的话。

    “你要是再写,朕就不喜欢你了!”

    陛下气咻咻地,先一步跳下了车,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苏探微这才不疾不徐跟随他身后,但他没有再提要将东西重新拾掇回的一个字,这个表现,陛下勉勉强强满意。

    楚翊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个头算得上高高的,只是脸上一团婴儿肥,还没到消减的时候,可喜得像年画娃

    娃,谁看了陛下都得驻足多瞅几眼,甚至,有人不知死活地伸手去摸陛下头顶的鬏鬏。

    “……”

    楚翊不喜欢被人摸,沉着龙脸,一脸的不悦对苏探微道:“你过来。给朕……我当爹。”

    南衙禁军齐刷刷当了影卫,但耳力奇佳,没有一个人没听到陛下这大逆不道的话。

    须知道先帝的灵牌还安置太庙里,而太庙和此地,不过穿过两条短街的距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已经作古了,留下这么个不孝之子,听到这么句大逆之言,是何感想。

    盼那个起居郎,区区的六品官衔,能有点儿自知之明。

    但偏生都想错了,那个芝麻大点官的男人,居然真的牵起了陛下的手,舌尖抵住齿关,和缓一笑:“儿子请。”

    陛下昂首阔步,在前边走出,小小的臂膀用几根软乎的手指与他相连。

    苏探微翘了下唇角,做了一回水中行舟,全凭浪潮拽带着走。

    但一会儿,起居郎便笑不大出来了。

    因陛下久居深宫,难得出门一回,加上小孩儿天性好奇,对什么都有一探究竟的欲望,凡是他感兴趣的,他都要买。

    而陛下虽然财大气粗,却不同于岁皇城一般的纨绔膏粱,他出门,裤兜里一枚子儿也没有。

    他只管指着这一串那一串,嚷嚷道:“这个,这个,都给我包下来。”

    店家难得碰上如此豪气的主顾,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了,包东西的手一刻不停。

    到了结账的时候,陛下又已看上了下一件,于是扬长而去。

    店主与苏探微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苏探微长指一碰,店家突然抱着东西揣了回去,随即,笑眯眯地道:“这位郎君,你还没给钱呢。”

    苏探微一阵头痛,揉了揉虎口,从衣袖里掏出了一点碎钱。

    自被太后娘娘数落以后,苏殿元花钱不再大手大脚,人在禁中,虽然领着朝廷的食俸,但用钱的机会实在不多,便只带了一些碎钱。

    楚翊买了一堆又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小手扛不动,让他的“小厮”在身后大包小包扛上肩,许久之后,楚翊发现那个没用的起居郎没跟上来了。

    好奇地一探头,身后人潮里,他肩上的货物撒了一地,正在弯腰拾捡。

    也罢,看在他如此可怜,已被自己磋磨得风度扫地的情状,楚翊也就不为难他了,乖乖说了声“不买了”,带了一群人折返。

    苏探微总算是卸了货。其实东西加一

    块,也不够他开一石弓的力,只是东西多而大件,不易手持,难免有捉襟见肘的窘迫。

    自入马车,楚翊便见他如释重负,心中又暗暗地不大服气起来。

    只怕回宫以后,他又凌驾自己头顶上。

    好不容易向母后告发了这个“小人”的阴险可恶,楚翊可算是把学到的最坏的词一股脑都给苏探微用上了,谁知听完以后,母后不仅不责骂他,反而摸着他头谆谆告诫。

    说苏大人尽忠于职守,怎能责怪他呢。做帝王,就没有无拘无束的。

    母后还让他全力相信苏探微,必要时可委以认命,苏探微是个值得交托之人。

    这让楚翊感到很挫败,不由自主地吃起了醋。

    总感觉母后对苏探微的关爱,已经多过于自己了。人家倒如同母子,自己是个捡来的罢了。

    马车里静谧无声,一晌过后,小皇帝又开始整起了苏探微,他手一指,愤懑地道:“朕想起来,还有东市的酸梅汤没买,朕要吃酸梅汤。”

    陛下花招频出,此刻人在西市,他要吃东市的酸梅汤,最近的一条道须得穿过桂花巷口,但巷口狭窄过不去车,若要绕远路,则更需费工夫。

    因此,陛下从一开始,就是抱了整人的目的来的。

    “苏卿,去给朕买一碗。朕在车里等你。”

    陛下有时候浑得让人想摁在桌上揍。揍一顿也就约莫老实了。

    但苏探微没有那个权力那么做。

    皱了眉,墨色一般深的眉宇底下,双眼宛如子夜。

    楚翊一怔,正疑心,他会否要犯上作乱,谋逆行刺天子,可对方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下了马车。

    看他不管再怎么生气,也只得听从吩咐好好办事的模样,楚翊心里很解气。

    哼。

    正应该这么办,早就看这个家伙不顺眼了。

    苏探微数了数衣兜里剩余的钱,买一碗酸梅汤绰绰有余,拧眉往桂花巷口踅入。

    这条巷连接东市与西市,但中间岔路极多,若非在岁皇城有生活经历的人,进来也多半迷路。里头穿行的人三三两两并不甚多。

    但饶是如此,今日,亦安静得有些怪异。

    疑云顿生,忽然,一道猛烈的罡风从头顶劈落。

    来人的长刀,刀刃上如有风雷之势,只待一击即中,顷刻之间,便将苏探微项上人头切成两半,血流成河。

    苏探微脚步一定,侧身闪避,刀刃的寒光近乎贴着面皮危

    险地擦过,再往下,便要分裂他的双脚。

    桂花巷的埋伏,看来是单独等待着他的。

    苏探微脚尖抬起,刀刃未能砍中他两脚,重重敲在地面,擦出一道纷纷的火星。苏探微扯了薄唇,抬起一脚踹上削铁如泥的锋刃。

    乓——

    一股大力朝着黑衣人的虎口震荡而去,刀脱了手,黑衣人也被震开,后背撞上了墙面。

    但这只是餐前开胃的一道,若他袭击不成,自有后手。

    石巷两旁的瓦檐上,簌簌跳下十几个人,前后将去路封死,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蒙面装束,银刀薄而长,锋芒毕露。

    岁皇城里早已禁止了人口买卖,这是谁家包藏祸心之人,所豢养的死士,且不为弑君,是专为杀他而来。

    要么,是觊觎太后美貌,如仪王之流,除掉一个已经传出危险风声之人。

    要么……

    隋青云潜藏回春局的形迹目的,已经败露。

    有人已经知道,隋青云受他所使,为了调查一笔勾连外敌,谋逆不道的旧账。

    在一切被曝露日光之下,昭然若揭之前,先动手除掉这个危险之人,最为稳妥。那个人,此时也还不一定知晓他是谁。

    *

    陛下在车里来回地踱步,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可始终不见苏探微回来。

    楚翊也会担心,不免自省,是否自己太过分了,把人这样来回的折腾,其实仔细想想,他对自己还是挺不错的,除了偶尔烦一点儿。

    已经到了要回宫的时辰了——

    他不会弄丢了吧?

    一个念头突兀劈进脑海,把楚翊骇得不轻。真没想到,他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有可能弄丢。

    楚翊连忙要指使影卫去找人,务必将苏探微带回。

    谁知,还没有钻出马车,沉闷的一声响,楚翊头皮发麻,只见一团血糊的身影蓦然出现木门两叶之间,雪白的长袍上淋了大幅大幅的牡丹,瑰丽艳冶,触目惊心。

    牵起绸衣下摆,血液一滴一滴溅在地面。

    影卫目睹苏探微满身浴血而归,早已做十二万分的警惕,暗中沿桂花香寻觅进去。

    楚翊惊呆了,两只黑乎乎的眼珠子差点儿没从眶里掉出,伸手急忙捂住了嘴巴。

    沿途遭遇刺杀,苏探微指使御夫驾车,刚吩咐完。

    那个小小的身体,冲了上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抱住了他:“你、你要死了……对

    不对?”

    “……”

    苏探微轻轻地拍了一下陛下的臀部。

    “盼臣点儿好,陛下。”

    楚翊泪眼汪汪的,因为自己嘴馋,又心坏,吩咐他去买酸梅汤,结果害死他了。呜呜呜。

    陛下哭得鼻涕眼泪一把,老大伤心,真是闻者恻隐,见者不忍。

    苏探微缓缓笑道:“不是臣的血。”

    怎么还越哭越凶了呢。

    混蛋玩意儿,方才倒不见他这么有良心。

    小家伙眨巴着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肉挤做一团的小脸蛋满是不信。

    苏探微叹气,不得已将糊了血的外袍脱掉,扔出马车,这时楚翊才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少了大半。可见不是从里头溢出。

    看来苏探微是不会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楚翊镇定下来,语气却炸了:“谁,谁要杀你?”

    京畿首善之地,天子脚下,胆敢有人行刺!

    今日刺杀的是苏探微,保不齐明天就是要自己小命。楚翊一边不寒而栗,一边又义愤填膺,“是谁?”

    陛下在马车里气得跳脚,恨不得掀翻棚顶,苏探微将他拽下来,握住陛下肉肉的小手,语气柔和地为陛下解释:“都是悍不畏死之辈,见事已不成,已自刎谢罪,尸体正横在桂花巷,影卫已过去处理了,陛下稍安勿躁。”

    身边近臣差点儿便身首异处,楚翊怎能咽下这口气。要不是苏探微还有些手段傍身,换了别人呢,要是孙海,不就回不来了?

    楚翊冷笑两声,道:“朕就在这里等着,一定把人揪出来,看到底是哪个反臣贼子,敢动朕的人!”

    但苏探微却宽仁大量,对陛下道不必,并一力劝说道:“太后还在禁中,若车归去迟,恐惹她生忧,臣遇刺之事,还请陛下代为保密。”

    楚翊被说服了,只好让御夫转道回宫,对苏探微承诺。

    “朕不会多嘴的。”

    然而一回到兆丰轩,苏探微身上染血的白衣尚未来得及更换,太后娘娘后脚便至。

    “探微!”

    他正宽下里衣,伴随着指节的拨开露出一方白皙的泛着浅浅麦色的胸壁肌肉,闻声回眸,正撞上太后娘娘忧心忡忡的眼神。

    撞了个正着。

    苏探微不露痕迹将里衣拉上,掩好襟口。

    不愧是小皇帝,果然靠不住。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此话诚不欺人。

    “你受伤了?”

    太后娘娘的语气比刚得知时的陛下还要浓烈,不顾一切便冲了上来,握住了他掩饰衣襟的手,将他的手腕往下扯,推到窄腰底下,垂眸看去,“给哀家看看。”

    苏探微挣脱不得,只能任由太后娘娘退下了茶白色衣衫,露出精壮结实的肌理。

    铜制雕镂千叶莲花台的灯座上,一支仙鹤腾云灵芝蟠花小灯,噙了一口火苗,熠熠然,华光闪灼。

    光晕照着床榻之上男人光裸了背肌,线条凌厉的肌肉,伴随骨骼的凹凸有致,时起时伏,宛如会呼吸。

    太后娘娘坐在苏探微的榻前,仔细凝视着他背间的一道刀伤,眉宇间俱是脆弱心疼。

    死士用的刀,刀刃薄,极其锋利,吹毛断发,虽然实战中并未贴上皮肤,但过于锋利的刀配合内力,以一种无形的刀气割破了他的表皮。

    苏探微虽全身而退,背部也并未感觉到疼痛,但伤口真实地存在着,且渗出了一缕血痕。

    姜月见握住了他的手,懊恼地道:“哀家就知道不该让你们出去。”

    早知如此,真不该答应了楚翊。

    苏探微薄唇往上,折进了一道浅浅的弧痕:“不,臣倒觉得这一趟去得很值。”

    若非如此,怎知已有人狗急跳墙,出此下策?

    对方越是着急,雷霆霹雳,他便越要稳坐如钟,不忙不乱。

    姜月见凝蹙娥眉,不满地拍向他的背,噼啪一声,不轻,一道脆响,“你还值得?”

    苏探微侧过脸,似正要起身,却被她柔软的手掌抵住两肩,将他四两拨千斤地摁下,他便只好忍而不动,口中柔声笑道:“臣若不受伤,怎得娘娘如此关切伤心?”

    姜月见眉心的痕迹更深:“你若再如此吓唬哀家,哀家便再不理你死活,还知道玩笑!”

    她突然疾言厉色,可见认真,对他已经很是不满。

    苏探微怔了怔,似乎要说什么,在她美眸冷逼之下,也唯有讪讪闭口。

    屋子里气氛冷凝,谁也没先开这个口说上一句话,姜月见弯腰将床脚的药匣拾了起来,取出了里头外用的金疮药替他敷伤。

    指尖带着药擦上皮肤,苏探微眼眸划过一丝波澜。

    一刹那之间,腹中已经酝酿了无数歉辞要对她说。

    他再也不敢了——

    不敢教自己受伤,不敢教她难过。

    但不知道太后娘娘需不需要听这样明显得不到保证的假话。

    或许她明知道是假话,

    心头只怕会更生气。

    辗转间

    这番话在唇舌里滚了四五遍

    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木胎海棠式盆翠竹盆景

    疏条交映如画

    掩着趴于床榻上半身赤露的男子身形。

    博山炉中烟气徐徐。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

    姜月见一怔

    同时与苏探微看向门后。

    只见玉环已经推门而入

    口吻焦急:“娘娘

    不好了。”

    姜月见搁置用完的金疮药

    对冒失的女官不愉地皱眉:“何事如此慌张

    形色都乱了?”

    这一句已暗含警告和责怪之意。

    然而玉环的一席话

    却教姜月见怔住了。

    “娘娘

    今日

    一个从不知道哪里来的疯癫妇人

    敲响了登闻鼓

    自愿滚钉板

    受杖刑

    也要状告自己停妻负心的夫君!三司已经受理了这个案子

    正要传人过去升堂!”

    这本是一件小事

    然不知为何

    玉环的目光却躲躲闪闪

    几度看向苏探微

    又最终收回

    作隐忍状

    不敢继续。

    姜月见最是厌恶婆妈之人

    ?梅燃)

    什么事都要说个痛快

    “你吞吞吐吐作甚?她状告何人?本朝只有以民告官

    以子告父

    需要受笞杖钉板之刑

    并没有妻子状告夫君也要受刑的说法

    莫非她的夫君

    是个朝廷命官?”

    “是……是

    ”玉环银牙紧咬

    目光飞快地扫向苏探微

    旋即收回

    才牙齿缝里艰难挤出一句话

    闭目大声地说了出来

    “苏大人

    正是你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