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雀金裘 > 正文 第 67 章
    楚翊搓着手,忐忑而紧张地等待着。

    脑海里期待了无数遍,一会儿苏哥哥会回来,他们弟兄相见的温馨画面。

    楚翊发誓,他也不会嫌恶他烦了,他会像母后说的一样,任人唯贤,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的身旁的近臣。

    于是乎陛下连《论语》也读不进了,手托嫩腮靠在巨大的书案上发着呆。

    一串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落在耳中,紧跟孙海身后,步入太和殿。

    楚翊飞快地抬起小脑袋,唰地看向来人,先看到的是孙海那张皱巴巴的老脸,脸色的失望一时没藏住,把忠心耿耿侍奉多年的孙海的心扎了个对穿,深感被嫌弃后,老内侍急忙错开一步,让开身后玉容雪貌的起居郎给陛下看。

    果不其然,陛下一看到起居郎的脸,神色间立马便风静云弥,老内侍更伤透了心,但要论争宠,他自知也不可能同起居郎大人争什么,虽失了圣心,好歹多年陪伴也有些苦劳,孙海自我安慰地挤出一坨褶皱的笑容。

    “陛下,苏大人回来了。”

    这是不消说的事情,楚翊早就看到了,他根本就看都没有看一眼老内侍,趿拉上龙靴橐橐地直奔下来,甚至嫌孙海的站位不对,小手将老内侍的右臂轻轻往旁边一拨。

    “……”

    这小小的动作伤害却那么大。

    老内侍满嘴里咕嘟咕嘟冒苦水,陛下已经登登登窜到了楚珩面前,为了保持身为天子的矜贵,他负起了小手,用一种奶呼呼的威慑力,仰起小脑袋看上边的人。

    “回了?”

    语气听起来,简直特别随意,跟唠家常没有两样。

    楚珩一顿,缓缓点头,勾唇:“回了。”

    楚翊捋了捋嘴巴边上并不存在的胡须,煞有介事:“这事,你不怪朕,母后不让朕亲审,朕是有心无力,所以让苏卿在那牢狱里多待了两天。如今回来就好。”

    楚珩被他逗笑,不言不语,半晌,抬起手,在陛下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揉了揉,将他头顶冲天的鬏鬏揉抓得风中凌乱。

    过了一晌,楚珩低声道:“不怪。陛下爱臣之心,臣感激涕零。”

    小皇帝“哦”了一声,挥挥手:“你倒是不糊涂,心里知道就好。”

    孙海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甚欢,中间似乎容不下闲杂人等了,便自觉告退。

    太和殿徒留两人大眼对小眼。

    面面相觑,楚珩正想说些什么缓解凝滞的气氛,太

    后娘娘不让他对楚翊吐露身份,他便只好寻些别的话题。

    正要张口,那小崽子看人走了,突然张开了软软的肉胳膊,抱向了他的双腿。

    甚至不及有反应,小皇帝把脸蛋埋进了他大腿的肌肉里,隔着绫裤与外衫重重的缎料,炙热的呼吸喷薄而出,沿着经纬渗入,化作一缕缕尖锐的刺扎向皮肤。

    居然会,有些疼痛。

    “陛下,怎么了?”

    这样的场景不方便被别人看见,楚珩试图将他拽开一些。

    稍微用了一点力,没想到这头崽子还挺固执,抱着他腿就是不肯撒。

    楚珩一个没留神,那兔崽子得寸进尺,将他搂得更紧了,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挣不脱,正要以君臣那一套规训陛下松手,注意体统,猝不及防,耳朵里钻进一声:“哥哥。”

    楚珩瞬间脸黑了半边。

    太后娘娘那句缠绵旖旎、多情婉转的“哥哥”,言犹在耳,磨得人根本受不住,只能说母子俩……

    一对儿妖精。

    “母后不跟朕说发生了什么,她好像不相信你不是坏人,不管朕怎么劝说,她都不答应,朕也束手无策。朕还以为你就要死了。”

    年幼的陛下还不大懂“死”之一字的内涵,想了想,换了一种比较容易让自己理解的方式,又道:“就像父皇一样,再也不会出现在朕面前了。”

    楚珩微微一怔,垂眸看向他,抱着自己双腿的儿子,只能看到一个圆滚滚的黑色小脑袋。

    他放缓了呼吸,手掌慢慢地落下去,在陛下的发旋间抚摩。

    “朕还挺担心你的。”

    楚翊害怕。

    “宫里还会有很多太医,兆丰轩也还会有后来的起居郎,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带朕去龙雀天街看花灯了,也不会有人教朕射箭了……”

    年纪还很小的陛下,对感情没有避讳,他天真的诉说,稚嫩的倾吐,他的烦恼,他的委屈,他的身为天子本不该有的恐惧和不安,就如同一个真正不谙世情的小孩儿在他信任的大人面前,总是无所顾忌一样。

    楚珩离开他时,他才两岁多,刚会说话,说得不多,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而现在,他可以依偎在自己怀里,说出他心里羞于启齿的小秘密。

    “臣,不惧一死,不过此事,清者自清,陛下信任臣,便已足够。”

    小皇帝重重地点头,将他的腿放开了,没敢再抬头看,别别扭扭地扭着小身板回到了御座上,眼眶儿红红的,像被谁招

    惹了。

    他示意让楚珩过去。

    楚珩跟了过去,只见陛下翻出了一沓厚厚的宣纸,还有他常用的那支狼毫,在楚珩眉宇轻挑之际,陛下强行恢复冷漠尊贵,伪装成大人模样,将东西往他一推。

    “记吧,这是你旷缺几日积攒下来的,不写满不能回去。”

    这崽子表达自己的关心的方式一半直率一半别扭,很好。

    一半像袅袅,一半像他。

    *

    弦月高擎苍穹,淡淡的云翳时而拂逝。

    飞鸟归巢,宿于池边碧树。

    太后外着一身染了夜色的斑斓雀金裘,命玉环敲开了乔玄寒止斋的窗。

    自打“苏探微”走了以后,乔玄就找不着人同他共研医经了,他看那个新来的叶骊,整天鬼迷日眼,还说是出身杏林世家,心思压根不放在正道上,整天惦记些有的无的。

    他年纪一大把了,眼睛也花了,大半夜里比他还勤勉,还在寒止斋整理过往脉案。

    不料今夜,太后娘娘漏夜前来,乔玄也不知有何指示,连忙屏息凝神而出。

    “老臣拜见……”

    “免了。”

    姜月见使眼色,让翠袖、玉环将老人家接着点儿,不让他下跪。

    乔玄礼没有行成,诧异地问:“不知娘娘深夜前来,有何赐示?寒止斋蓬荜潦草,恕老臣招待不周,还请娘娘移驾……”

    姜月见又和缓摇头,微微笑道:“不用,哀家问几个问题就走。老太医一生行医,救治疑难杂症无数,当年哀家的眼疾,别人都说治不了,独您妙手回春。哀家的困惑,老太医一定能解。”

    寒止斋里,医经脉案无数。

    若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别无其他处是了。

    乔玄苍老的脸往下低着,藏匿了神情,“娘娘请问,老臣定知无不言。”

    姜月见缓缓颔首,有一些疑惑,她不知该怎么询问楚珩。

    作为妻子,她看得出来,这次楚珩回来以后很不一样了。

    从里到外,几乎没有一处与往昔相同。

    所以在刚刚接触时,饶是姜月见也没有认出他。

    直觉告诉她,楚珩是经历了什么,极有可能是一些阴影与创痛,天之骄子,如何变得情绪内敛,温文沉静,从骄阳化作一竿青翠孤竹,中间打磨的过程想来也不一定愿意让人知晓。否则他不会选择隐瞒不言。

    所以不好直接问,她只能间接地向乔玄求证。

    乔玄叹了一口气,忽听到娘娘询问:“乔老太医,你资历老,可曾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能使人改容易面的办法,能让一个人的容貌,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或是面目全非,与往日大相径庭?”

    乔玄攥经手一紧,掐着,白骨凸出,他愕然看向太后。

    “娘娘为何突然这样问?”

    姜月见抿唇。

    一旁玉环皱眉头道:“老太医您就说吧,切莫多问。”

    乔玄皱着白花的眉宇,想了想,道:“老臣行医几十年,从未用过给人改换容貌的医术,想来或许是存在着的,只是老臣孤陋寡闻了。”

    姜月见眼色露出些微失望。

    想道一句,既然乔老也不知,便罢了,她不再问。

    乔玄沉思后,又道:“娘娘,但老臣以为,世间万物,皆有定法,譬如人之发肤,受之于父母,乃天性自然使之,若改头换面,实违背天道,其付出的代价,承受的苦痛与折磨,亦非常人所能领受。如无不得已,不需以这种摧残的违背人伦之法,只需用易容的特质皮肤敷在脸上,也可作短暂的改容易貌。”

    姜月见怔了怔,“倘若,倘若不是用假人皮呢?”

    乔玄摇摇头:“老臣虽然不知,如何确保易容术的成功,但老臣想,或许,用刀刮下脸皮,辅以削骨磨合,再用一种特殊的生肤蕴颜的药膏日日敷用,促使皮肤快速再生,能够达到娘娘所说的那种疗效。不过过程……”

    姜月见最恨别人话说一半突然卖关子,急道:“过程会如何?”

    乔玄叉着手,诚惶诚恐地下拜,吐字清晰:“会九死一生。娘娘。”

    所以这种易容术纵然存在,也不大可能会有人使用。

    人的脸都是爹生妈养的,改换容颜这有违孝道。再说,过程要经历九死一生和剥皮削骨的痛苦,就算对自己的脸再怎么不满意,也不会兵行险着到这地步。

    万一失了手,人也就大半没了。

    乔玄注意到,当他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太后娘娘的脸色突然变至惨白!

    乔玄也惊惶不已,怕娘娘降罪,忙道自己只是胡言乱语,也并未真见过其事,全是杜撰,娘娘莫信。

    可姜月见已经信了。

    她两颊发白,咬着唇瓣上的粉肉,心想,楚珩会知道,改换容貌九死一生么?

    他如果知道呢?

    为什么一定要,把原来的皮囊剥下来,换上一张陌生的脸?

    会不会……那很疼

    ,割开整张脸,削去骨骼的外廓,是怎样一种凌虐之刑法?会不会……疼得根本不能忍受,就如同昭狱一十八道关一样!

    可他是楚珩。

    他怎么能够,如何可以……

    ⒖)

    这样糟践自己。

    乔玄找补已经来不及,徒劳试图挽救,但娘娘得到了答案,后面的话好像一个字都听不进了,乔玄心里直咯噔,但愿娘娘只是问着玩儿的,他也是顺了嘴就那么一胡说,都是冷门的古籍里胡乱扫过一眼的东西,没有躬自践行,做不得真。

    姜月见近乎失魂落魄地踏出寒止斋,又独行步出太医院。

    几名女官差点儿跟不上,但追上太后娘娘的脚步时,娘娘拂了拂衣袖,道不必跟,让她们都先行退下了。

    姜月见两足踏乘月色,不知何时,来到了太和殿。

    仰头,凉风拂过眼眶,刮擦过眼帘下一排细密纤盈的绒毛,有种萧瑟的痒意。

    为陛下值守太和殿的内侍,问娘娘安,道可要入内,却被娘娘挥退,道不必惊动陛下。

    内侍回复省得,便不敢多事,眼睁睁地瞧着太后娘娘转道,往那兆丰轩去了,也不敢多嘴一句,默默叉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兆丰轩这个时辰了,灯油还燃烧着。

    兆丰轩蹭了一半太和殿的用度,灯油是上等好物,烧起来灯光璀然,周遭明炽,苍白的光照在四壁,誊画出男子清隽的影。

    他在那盏油灯下,提笔落字。

    身后有无声无息的脚步,楚珩耳梢动了一下,似有察觉,但身体却稳如泰山。

    那双柔软的臂,从身后,绕过他的宽肩,严丝合缝地搂向自己的颈。

    温情的脸蛋,带有肌肤自生的香和热,贴在他的颈后,须臾,伴随呼吸,一缕别的热雾卷杂进来,扑向了楚珩的颈侧皮肤,有些灼人和濡湿。

    她在哭,香肩不停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