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雀金裘 > 正文 第 94 章
    “爹爹……”

    哭丧着小脸的陛下回来了,挂着两颗晶莹剔透的鼻涕泡,整个人便生扑他阿父。

    楚珩一掌抵住他额,将太后娘娘随身携带的帕子一把扔给了儿子,颇为嫌弃地将他脸上的鼻涕擦干了。

    冬日天气干燥,干不论,冻得小家伙的鼻头红红的,活像乳酪上擎了一颗樱桃。

    鼻涕擦干了,楚珩这才把他接住,楚翊自知遭了亲爹的嫌弃,委屈巴巴的皱着小脸,当着老太师的面,也不敢告状。

    小声地隐忍着啜泣。

    太后一脸惊奇:“这是怎么了?”

    目光询问太师。

    老太师跪地谢罪:“老臣该死,致陛下受惊了。”

    楚翊哼了一哼,埋在父亲的怀里,不说一句话。

    姜月见却猜到,多半是这个小家伙贪玩成性,和太师赌气,才被马儿吓到。京郊大营里用的马,都是万中无一的千里驹,性情经过几代人工繁育已变得非常温顺,只要不是马背上的主人刻意为之,一般不会有任何异动。

    楚珩拍了两下陛下尊臀,俊容微微一沉:“说实话。”

    不知为何,楚珩这张脸分明是芝兰相貌,秀气俊逸中带一丝青竹般的雅致,但他板起脸时,却仍如从前那般颇有威慑,楚翊立马气势被压住,什么都招认了。

    “朕甩开了太师的手,还踢他,马儿才受惊了……”

    楚珩将他放在地上,“哦?为何这样做。”

    被父亲质问,又被他推出怀抱,楚翊心里慌极了,迫切想回去让爹爹抱着,可一抬头,碰上那双冰冷阴沉,看不到一丝纵容和关怀的眼,楚翊万万不敢贸然上前。

    小手攥紧了袖口,半晌,他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说道:“朕不喜欢老太师。”

    楚珩闻言却是淡淡一笑:“不喜欢老太师?那,也不喜欢冼明州?陛下为君,调度文臣武将,难不成仅仅凭了一句喜好?”

    自相认以来,父皇还从未用过如此重话苛责自己,楚翊吓得快哭了。

    “英儿不敢胡闹了,爹爹别生气……”

    姜月见在一旁品茗,有些想阻止楚珩的继续追究,指尖扣着茶盏溢出了微微的颤抖,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楚珩有教子的权力,从前她一个人拉扯楚翊,既当娘,又当爹,所以不由得楚翊上房揭瓦,偶尔也会非常严厉,如今有了楚珩唱白脸,她倒是可以稍稍宽慈仁爱些,等过后,她再带小家伙去龙雀

    天街买点小玩意哄哄。

    究其实,小皇帝也并不是讨厌太师,只是觉得太师的模样有些教人害怕,他不敢亲近,可太师偏偏几次三番地要和他亲近,过了那条界限,小皇帝就忍无可忍了,适才在马背上踹微生默完全是应激行为,事后他也知晓自己错了。

    委屈巴巴的小手拽了拽爹爹袖口,眼泡挂泪,在楚珩动肘时,吓得瑟缩了一下,忙道:“爹爹你别英儿气,你是不是以后不喜欢英儿了……”

    他就是在乱军杀到金殿上时,都不会哭成这副模样。楚珩知他坚强,也为此触碰到了内心最为柔软的地方,无法对他继续故作冷脸。

    “怎会。”

    这口气卸掉,楚珩知道自己是再无法对他苛责什么了,孩子毕竟还小,他会慢慢了解到太师、冼明州这些直臣的好处,自己细心去感受,到那时,不用任何人多提点什么,他自己便会领悟。

    回去路上,楚翊的兴致一直提不上来,丧眉耷眼的,也不敢再寻父亲亲热了,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把小脸团得皱皱巴巴的。

    姜月见向楚珩使眼色:赶紧去哄哄。

    楚珩一脸茫然:可我只会哄你。

    姜月见凭着一股默契,与之交流毫不费劲:不然让我哄?谁惹的谁哄。

    楚珩迫于无奈,只得双手将小孩儿的身子笼了过来,楚翊到了爹爹温暖的怀中,霎时被温暖的气息萦绕,他忐忑万分地抬起头来,用了几分不属于帝王的诚惶诚恐:“爹爹,你还喜欢英儿对不对?”

    楚珩微笑:“自然。”

    他摸摸陛下脑门上那一圈细腻的绒毛,声音带着几不可查的细腻的柔软:“怎么委屈成这样,爹爹连句重话都没对你说。不过,太师是爹爹的老师,合该是你唤声爷爷的人,不论如何,不可无礼。”

    爹爹好言好语,楚翊也应得飞快:“朕再也不会了。”

    孺子可教,见好就收。

    揪着一个小孩儿的错处不依不饶地申斥,往往只会适得其反,楚珩打算绕道带他龙雀天街买桃仁酥。

    陛下一听便重新依恋地抱住了爹爹,将刚才那小小的矛盾和不安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

    入冬时节,草木零落,沿古道两侧,光裸的地皮覆盖着一簇一簇的素白的积雪。

    日头斜斜地照向水面,寒凉结冰的湖面,簌簌雪起,一羽白鹤沿晴日排云而上,不染尘埃的翅尖优雅地鼓扇,发出声动九霄的鹤唳。

    傅银钏穿着齐胸的长襦裙

    ,外边披上花色繁复厚重的大氅,在这里等候押送刑囚的差役经过。

    直至日上梅梢,从终于看见从岁皇城中一路押解而出的队伍,傅银钏远远地看见那辘辘的囚车,足足有七八辆,已经沿着官道上来了。

    傅银钏将栖蝶递上来的食盒拎在手心,两只手往手背上搓了搓,聚起一丝暖气,强迫自己镇定心念,朝着囚车走了过去。

    今日傅夫人来为景午送行,是上头交代过的事情,衙役也不敢怠慢。

    “傅夫人,小人还要上路,就请傅夫人长话短说,莫误时辰。”

    衙役好语相求道。

    傅银钏晓得礼数,脱掉了从不离手的一对金镯子塞入衙役手中:“您也一路辛苦。冬日白昼短,赶路的时辰就那么多,我知道的,不会误了您的差活儿。”

    衙役见那一对金镯子做工精美,心道傅夫人这样的人物从前是见过大世面的,能让她一直随身佩戴的金镯子必然不是凡品,便窃喜手下,为傅银钏让开了道,给她单独送行景午的时间和地方。

    傅银钏的脚步迟疑,几乎不敢靠近。

    冰冷的囚车里,是一道背影,他避免向着自己,正朝里而坐着,身下是一卷破败的草席,枷锁里探出来的,是瘦弱纤细、骨节分明的双手,已经遍布鞭伤,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宛如盘踞的蜈蚣吞噬着霜雪色的皮肤。

    即便不看正脸,也能感觉到这段时日景午受了多少苦楚。

    “景午。”

    她拎着食盒,用一种不打搅的姿态向他靠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还是国公府里,那个衣履风流、形容俊秀的国公,而她还是他无理取闹的妻子。

    这一路上,短短的几步路,前尘往事,尽数于心头划过。

    在嫁给景午之前,她是与人订过亲事的。

    傅家遭人谗诛,风雨萧条,婚事也被负心薄幸郎退了,她求上门去,反被对方一家老小羞辱得体无完肤。

    那时,傅银钏一心求死,恨不得从朱雀桥上跳了下去,从此了无牵挂。

    是景午救了她。

    他是她的恩公。

    但他的出手却不是不求回报的,景午更像是一个趁火打劫的伪君子,算准时节便敲诈勒索,而她的父亲,则和这个伪君子狼狈为奸,为了国公府亲家的荣耀,和傅家经商的东山再起,将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卖给了景午。

    从此她便成了景午的妻。

    一开始,她恨他,怨他,这个男人,不过是将自己当作帐

    下解闷和发泄的工具,没有半分怜惜,无论他用多少柔情手段、风月伎俩,她都不为所动。

    可是,十年了……

    她的心到底不是木石。这十年,景午对她究竟怎样,她看在眼底,不是没有分毫触动,她想,她终于还是渐渐地为他动了情的。

    不觉,她已来到了囚车之前,在景午的面前,缓缓蹲跪下来。

    景午的发丝是脏污的,一绺绺贴住颈项,掩盖容颜,他的身上是厚厚的一重重枷锁,在她寻来时,他低下头,用凌乱的发和破旧的衣领盖住了脸。

    便是这般落魄了,傅银钏还是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所行所为,没有丝毫的悔意。

    她哽了声息:“景午,我来送你了。”

    景午不动声色,避开了她视线。

    她知道的,也明白。

    刺配三千里,他容颜已毁。他会自卑。

    傅银钏两只手臂探进囚车,将他的脸捧住,景午挣扎起来,腕上的铁链和枷锁哐当撞击得激烈,可最终,没能撼动傅银钏的臂力,她将他的脸握住,不许他再动,从糟糕的乱发底下,看见他脸上的黥字时,胸中蓦然一恸。

    “景午,”她哑着声音问,“你为了厉王造反的时候,你有想过我吗?”

    他可曾想过他的妻子,若他造反失败被俘被杀,他的妻子是何种下场?

    是将她推给太后娘娘,便能够得以保全的吗?

    倘若太后娘娘不饶她这个反贼家眷,定要祸及九族呢?

    景午被她盯着,无所遮挡,便如同将自己最隐私的部位都展露给她,将他所有的肮脏、丑恶,都揭露给她看,他不能和她触碰目光。

    直到她问出这句话,景午低下头,被枷锁囚锢住的手,自怀中摸出了一幅帛书。

    是他贴身藏着的,从入宫那日便带在了身上。

    傅银钏惊讶地看着这被他藏了一路的东西。

    直到接过来展开,看到上边的字时,她的眸底渐渐转为冰凉,一抹还在闪烁的火焰,倏然熄灭了——

    和离书。

    她面无表情地看完,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

    “景午,你真是个王八蛋。”

    傅银钏骂完,她起了身。

    “我居然会来送你。我的脑子才是让驴子踢了,也好,既要和离,那便分得干干净净,反正,你也不在乎我,我也没爱过你。”

    扔下食盒,转身要离。

    景午突然仰起头,

    看向囚车之外的女子,脱口而出:“蜜儿……

    ⊿)

    他的嗓子,在重重刑罚下已经沙哑得如指甲摩擦过玻璃,傅银钏霍然顿步。

    她没回头去看他。

    腹中的孩子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在母体里好像要回头。

    已经四个月大的肚子,被她笼在裘衣里,没露丝毫形迹,傅银钏伸指拽住衣边,像是怕冷一般,将自己的身子在锦裘下埋得更深,一眼也不愿再施舍景午。

    他破损的嗓音,却从身后不断传来,萦绕耳际。

    “当年我强取豪夺,娶你为妻,我不后悔。

    “我曾奢求你看我一眼,爱过我,哪怕淡薄。只是十年了,蜜儿,你终究还是没有爱我,你厌恶我至深,我知。

    “景午少时得与厉王相交,尽管今日世人传言,他狠辣暴戾,可在我看来,绝不是如此。我们曾意气相投,规划山河,马踏西山月,舟泛洞庭波,他是我立誓要追随的明主。在所有人看来,我是不可理喻,可,我没有选择……蜜儿,你原谅我,我必须为他,为我阿姊复仇。

    “和离之后,你可以改嫁。无论嫁给谁,只要他能让你喜欢。

    “蜜儿,对不起,从今以后愿你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如我这般混账的人,再也不用对一个强取豪夺的恶霸忍气吞声,也不需要,记得我这张脸,恐怕午夜梦回,也会吓到你。

    傅银钏没回头,眼泪从眼眶中决堤流下。

    她笼紧了狐裘,留下那盒糕点,一步一步走向高岗顶处。

    衙役留给他们的时间到了,回来将糕饼分食了,看在心情不错的份上,给景午留了几个,随手抛进了囚车,落到他身旁的破席上。

    景午浑然不顾,戴枷的双手攀着囚车往外望。

    她的身影已经很远了,日头晒着斑驳的积雪,在她脚下蜿蜒融化。

    蜜儿。

    他在心里自嘲地唤了一声,也是最后一声。

    我从第一眼见你,便爱你了,拥有你十年,我之大幸。

    白城路迢,永别无期。

    我在天之涯,永远为你祈祷,此后脚下皆是坦途,业障我消,罪孽我担,盼你余生顺遂如意,莫再想起那个曾令你如此憎恶的卑劣之徒。

    囚车缓缓行驶起来,走向北上官道的风烟里。

    傅银钏凭风立在高岗,身后是巍峨的大业皇都岁皇城。

    眼眶中的泪水干涸了,被风卷落最后一丝湿润之后,便杳无痕迹。

    狐裘分明在身,可却冷得厉害,好像聚不起一丝暖意。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望着日光斜照的官道上,逐渐远去的囚车,被风沙掩盖了形迹,逐渐没过了他身上统一式样的白色囚服。

    白城路遥,苦寒之地,四季霜冻。

    三千里,此一去,便再无可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