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茗的身子一路颠簸下来,幸得银针的控制,总算没有大碍。在丫鬟搀扶她下车辇时,眼前出现的,却是一栋古朴的宅子。
    老嬷嬷上得前去,叩响那门时,开门的是一名小厮,她只出示了未晞谷的那张铭牌,便被得允入内。
    大厅内,赫然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听到她的脚步,转过脸来,竟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人,她的父亲——奕傲。
    奕傲看到她时,是惊愕的。
    但旋即,朝她伸出手来,她几步上前,奕傲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茗儿——”唤出这一句话,奕傲的嘴唇哆嗦着,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想俯在父亲的膝上,却因为腹部的隆起,终究是不能了。
    仅这样任父亲搀着她的手,止不住的,是泪水滑落。
    而这份泪水,在回廊外响起步子声时,再变得没有办法遏制。
    那里,在晨曦的微光下,走来的那袭青色的袍衫,是她不会陌生的。
    正是她的师父——萧楠。
    【终章四】无忧亦无怖
    师父,终是好好的!
    然,在此时此刻,她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好像都堵在了喉口一般,说不出来。
    于是,在没有办法说话,只能沉默的时候,萧楠缓缓启唇,第一句对她说的话,竟是:
    “茗——你能平安到这,为师真的很欣慰。”
    “师父,我知道错了——”她的手摸索着,从袖笼里取出那块铭牌,“师父,我该为自己的错负责,请师父按照谷规惩处我。”
    说罢,奕茗松开奕傲的手,径直跪到地上。
    按照谷规,叛谷者将处以五毒攻心的惩罚。她愿意接受接受这样的惩罚。
    倘错误的源头在她,她不该去迁责于他人,只是彼时,她终是自私地选择了迁责。
    其实,这一跪,又何尝不是为了证明心底骤然浮起的清明呢?
    而,这块铭牌落进萧楠的眼底,纵然隔着那没有表情的面具,却仍是能让她在瞬间觉到,师父的神色,是有些许不对劲的:
    “这铭牌,为何会在你那?”他大步上前,扶起奕茗,问出这句话,带着质疑。
    “不是师父给我的吗?”应上这句,先前在心底的一个猜测,却是渐渐清晰起来。
    萧楠走近她,伸手执起这张铭牌,语音涩晦:
    “这铭牌,在当日未晞谷遭到血洗时,为师并没有带出。”
    只静静地说出这句话,隔着面具,不用分辨师父的神态,却让奕茗的身子无可遏制地震了一震:
    “师父,未晞谷,是皇上派人血洗的吗?”
    纵然,猜测愈渐清晰,可,未晞谷的血洗,恰还是不容逃避的事实。
    所以,问出这句话,她的声音低若蚊蝇。
    终究,是她的罪!
    “是你的姐姐,奕翾血洗了未晞谷……”萧楠没有回答,反是奕傲在旁叹出了这句话。
    “是——奕翾?”奕茗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从来没有猜测过这个可能,而这个可能,比先前所谓的事实,都让她没有办法接受。
    不仅是亲情使然。
    更是——
    这数月间,她凭着她的自以为是,做了什么啊!
    在这刹那,她只能觉到思绪翻腾间,生生的把胸腔内的呼吸都要逼了出去。
    过往一幕幕在她的眼前浮现,思绪轰然一声,便已快要崩!
    她的身子再撑不住,幸得萧楠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虚软跌下的身子。
    抱住的瞬间,她能确定,这是师父,那熟悉的气息,只属于她的师父。
    所以——
    脸倚在萧楠的肩上,眼底,没有泪水,唯有,腹部一阵阵坠痛席卷过来。
    萧楠察觉到她的不对,打横把她抱起,径直步进内殿。
    剩下奕傲,独自坐在大厅,除了叹出重重的一口气,只转动轮椅,转往后进庭院的一间小小的黑屋中。
    他没有开启黑屋的门,只隔着那扇门,稍打开其中一扇窗,隔着铁栅栏,站在外面,里面,囚的是谁,正是他的另一个女儿,曾经名满天下的圣华公主——奕翾。
    闭上眼睛,过往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浮现,带着悲凉意味,一切,终究是因果轮回,他的报应罢了。
    早前,他曾在觞国的边境城镇,等着奕翾到来,萧楠彼时的安排,在他的恳求下,萧楠是告诉他的,也告诉他,发生那样大的变故后,这三年来,奕茗是如何度过的。
    因此,他认为,那实是最好的安排。
    他看得出奕翾转变的缘由,其中一部分是认为他感情上的不公,所以,他愿意,用剩下来的时间,让奕翾明白,对于她和奕茗,他从来都不会厚此薄彼,也藉此希望奕翾能放弃野心的扩张。
    可惜,在那座城镇,他没有等来奕翾,等来的,只是她率着那二十万不到的觞兵,不知所踪的讯息。
    在野心面前,奕翾最终选择放弃了父女亲情。
    因为野心越大,才越会疑神疑鬼,这点,奕翾是遗传了他的。
    所以,怨不得谁。
    都是他的罪孽!
    唯一撑着他继续活下去的,也唯有这两个女儿罢了。
    而即便知道,奕茗没有死,只是随萧楠去往未晞谷,他却同样没有去。
    不仅因为,未晞谷并非人人都能擅入的。
    也因为,这么多年,突然间,他最无法面对的,或许就是奕茗。
    当他清楚地从她的眼底读到恨时,他的心,在那一刻,只受到无以复加的折磨。
    要消去这种恨,其实很简单,可他能吗?
    说到底,他只是个自私的老人,对过往逃避的老人。
    在自私的逃避中,再次等来的,是奕茗被愤怒西陵夙带回坤宫,于是,他托了照应他的橙橘请示萧楠后,离开那座城镇,选择了这处离帝都并不远的汴梁安身。
    为的,不止是偶尔得到奕茗的讯息,毕竟,未晞谷每月都会由橙橘照应,橙橘会带来奕茗的讯息。
    为的,只是,离得奕茗近一些,对他来说,就是慰藉。
    彼时的他,因为逃避,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西陵夙的愤怒是基于深沉的爱,奕茗愿意随西陵夙回去,实也是放不下西陵夙。
    或许当年的那些恨,有了爱,终将会散去罢。
    这份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快就被现实所打破。
    奕茗被废黜入冷宫的讯息传来时,对这道讯息,他有的,是疼痛和深深的悔恨。
    当然,宫里的消息,传到民间,必是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可,橙橘来时,却没有提到过,他是在茶肆听人说起宫里银狐妖孽之说,方知道,他的女儿被废入了冷宫。
    是萧楠不知,还是故意瞒着他呢?
    关于这点,他没有时间多去思忖,只更担心起奕茗来。
    终是他逃避带来的罪孽!
    带着那样的恨意,回到西陵夙身旁,以奕茗的性子,怎可能做到妥协,西陵夙再怎样喜欢一名女子,毕竟,他首先是帝王,其次才是女子的良人。
    他想过,是否要求助萧楠,可,却在这时,他和未晞谷的联系中断了——橙橘再没有来过。
    而以他残疾的身子,再怎样,都是过不去未晞谷。
    他不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残疾,确是第一次,厌恶起自己曾经的所为来。
    但,再怎样痛恨和厌恶,却都是于事无补的。
    在焦虑万分的时候,萧楠竟是到了这,确切说,是萧楠带着奕翾来到这,并且,来的时候,显见,受了些许轻微的伤。
    也在那时,他知道了,奕翾犯下的罪孽。
    这样的罪孽,死一百次或许都是不足弥补的。
    可,因着奕翾是他的女儿,是奕茗的姐姐,萧楠终是带着奕翾来到了这,交给他发落。
    发落?
    他的发落只是将奕翾囚在了这黑屋中,却终究没有办法亲手送自己的女儿去死。
    因为,奕翾的偏执,起因来自于他,而眼下的奕翾,纵然不死,和死,也是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