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显之看见圣上又不是前些日子身体健硕的状态,满脸病容,身体虚弱,看来旧疾复发,病入膏肓。
    圣上勉强从丹室里的卧榻上支起身体,看着梁显之。就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梁显之也很镇定,跪拜请安之后,圣上不开口,他就一直垂头跪着。
    沉默了小半个时辰,圣上终于说话了:“安灵台历经泰、景两朝,至今多少代了?”
    梁显之想了一会儿,“从梁氏祖上梁子虞始,到如今微臣,已经十七代。”
    圣上又沉默起来。梁显之也继续垂头不语。
    丹炉里火焰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圣上又开口了:“梁公的儿子梁无疾,我是极为看重的。”
    梁无疾终于明白,圣上为什么要召见自己了,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早有准备。于是抬起头来,询问圣上:“犬子远赴漠北,是受了陛下的嘱托,平定匈奴。”
    圣上说:“如今篯铿鬼兵围困洛阳,邙山唯一的道路也被堵塞。只有飞鸟能够出入。”
    梁显之点头,“圣上已经知道了。”
    圣上从身边提起一只大雁的尸体,扔到梁显之身前。
    梁显之看见大雁的腹部,一支羽箭贯入,只露出了后部的箭羽。
    “大雁冬日从漠北南飞中原,春夏之际重回漠北,”圣上说,“天道四季轮回,这些个扁羽畜生,也是懂得的。梁公你说是不是?”
    “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梁显之说,“微臣无话可说。”
    “听说这一种灰羽青尾的大雁,是最后从中原飞向漠北的雁群,史书记载,最后北飞的一直到重阳才向北迁徙,”圣上轻声说,“梁公仔细看看,是不是这种大雁?”
    “这种大雁,因为尾部青色,名为青雁,”梁显之说,“也叫青鸟,的确是最后一批飞往北方的雁群。”
    “听说这种青雁,”圣上说,“在夏日飞往漠北,历经一月,在漠北水草丰茂的湖泊旁产卵,赶在漠北极寒的冬日降临之前,又飞往南方。”
    “陛下圣明。”
    “这种青雁,在漠北产卵的湖泊叫什么名字?”圣上偏斜着头颅,看着梁显之。
    梁显之身体瞬间瘫软,隔了很久才说道:“摸鱼儿海。”
    圣上把一个小小的竹简拿在手上,身体勉力从床榻上端正坐起,“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梁显之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于是抬起头来,“大司马和大司徒在安灵台上结盟的时候,微臣一直在旁边。”
    “你不用自称微臣,”圣上说,“在你看来,我不是天子。”
    “你是单狐山大鹏殿幼麟师乙,”梁显之说,“不过已经做了大景一百年的皇帝,无论如何也是天子了。”
    “既然如此,”圣上说,“你在安灵台上看到郑茅和张胡结盟,开始怀疑我,为什么不继续缄默下去,却要在这个时候,让梁无疾违抗我的密令?”
    梁显之说:“直到陛下亲口说出之前,微臣也只是猜疑。”
    “你在确定了这个秘密后,除了梁无疾,没有告诉任何人,”圣上说,“可见你并不想把我的身份告知天下……你不想让梁无疾卷入到鬼治的纷乱中?”
    梁显之没有回答。
    圣上沉吟一会儿说:“看来是了,舐犊之心人皆有之。”
    梁显之点头,“微臣一直在观测天象,知道鬼治来临不可抵挡,到时候洛阳城内十室九空,我只是想给梁氏一族留条血脉。”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更多。”圣上说道。
    梁显之说:“微臣一直在翻阅安灵台的藏书。”
    圣上和梁显之几番对话,双方已经把话全部挑明。圣上又看了梁显之很久,开口说:“梁公还有什么要问的?”
    “微臣想知道,”梁显之抬头说,“为什么要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而且还这么多年?”
    圣上想了一会儿说:“前朝泰武帝征伐须不智牙,平阳关之战,我是在的。”
    “陛下当年曾经跟随篯铿?”
    “不错,”圣上说,“当年篯铿真人是泰朝国师,镇西、镇东、镇南三山门人,皆不愿意下山辅佐泰朝,只有我作为镇北仙山门人下山,与篯铿共同辅佐泰武帝。”
    “《泰策》中,没有提到圣上道家名号。”梁显之随即说,“陛下让我的祖上抹去了。”
    “今日就说与你知道,”圣上默认,接着说:“沙海一战,匈奴部祭起沙暴,篯铿与须不智牙斗法,将黑龙绑缚之前,两军都在沙海里迷路,混乱不堪。我在沙海里寻找水源,遇到了对方的一个萨满,也就是后来的尸足单于。尸足与我交手多日,两人的法术不分伯仲,最后都奄奄待毙,濒死之前,尸足与我反而结交成好友。”
    梁显之听圣上说出这段隐秘的往事,设身处地回想当时的情形,两个奄奄待毙的对手,在漫天的沙暴之下,将死之时,成为好友,当然是人之将死,放下了各自所属的恩怨。
    “当时我们二人共同起誓,如果两人侥幸得活,就结为兄弟,一定要刻苦经营,各自成为南北的天子,在鬼治来临的时候,将天下逆转带入天治。”圣上笑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当年的热血,“立下誓言后半日,一只落单的老骆驼走到我们身边,这就是天命所归。我们杀了骆驼,勉强苟活多日,因为我幼麟身份,能懂兽语,杀骆驼之前,知道某处有水源,又坚持数日,找到了一处沙地,挖掘数尺后,两人得水而活。于是两人击掌结盟,决定不顾任何代价,都要兑现我们的诺言。”
    “于是后来,陛下成了大景的皇帝,而那个叫尸足的萨满就成了尸足单于。”梁显之问,“可是陛下为什么要让犬子征战漠北?”
    “因为他变卦了。”圣上说,“直到十九年前,我与尸足单于一直都有书信往来。而传递书信的方式,与梁公的方式无异。”
    梁显之看了看足下的青雁,只能苦笑,这件事情虽然巧合,但是尸足单于在摸鱼儿海驻扎,其实是他和圣上唯一的选择。
    “不过我传递书信的手段比梁公高明一点。”圣上把手里的绢帛扔在床榻上。
    “兽语。”梁显之懂了,“陛下当年也教会了尸足单于。”
    “我与尸足单于不通书信十九年,突然看到有落单的青雁飞起,”圣上说,“当然要让姬康将青雁射下来……安灵台梁公,你的举动,让天治无望了。”
    “尸足单于与陛下断绝了青雁书信,”梁显之说,“陛下无论如何都要翦灭尸足单于,微臣疑惑的是,为什么是犬子?”
    “告诉梁公一件事情,”圣上说,“这么多年来,我每次上朝,在朝廷之上,看着丹墀下的文武百官,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
    “天子君临天下,玩弄臣子于股掌之间,”梁显之说,“陛下已经将帝王之术发挥到炉火纯青。”
    “不是的……”圣上摇头,诚恳地说,“朝廷之上,所有的人都是群狼耽视,獠牙染血,直直地看着我;稍有破绽,这些闻到血腥味的豺狼,就会把我撕成碎片。”
    梁显之沉默无语,半晌后点头,“陛下所言极是。因此征伐漠北的大任人选,只能自幼亲自培养,刚好就是犬子梁无疾。”
    “太傅张胡,大司马郑茅,国师滕步熊,这些位居三公的重臣,哪一个不是城府极深,每日里算计我。”圣上苦笑着说,“特别是张胡,他欺瞒我过甚,并且羽翼丰满,因此我饶不得他。”
    “实在看不出太傅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忤逆之事。”梁显之说道。
    “甑公主、姬不群、姬不疑。”圣上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出生,太傅的计谋,当真是天衣无缝。”
    “公主和两位皇子的事情,微臣也知晓一二,”梁显之说,“听说是圣上欲对三位血脉至亲有所不利,太傅张胡和大司马郑茅暗中保护两位皇子,而甑公主身世更为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