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拨雪寻春 > 第38页
    与钟振良同一间寝室的老靳,重度脑梗瘫痪在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每次大小便失禁后,护理员老金都会掀开被褥给老靳抽换他床上湿了脏了的褥子,此时的老靳就会光着下半身,像个碍事的器物一样被老金嫌弃地搁置在一旁的轮椅上。不忙的时候,老金一般不说什么,有时碰上几个失能老人在同一时段都弄脏了衣裤被褥,老金就忍不住用含混的嗓音咕哝两句,手下的动作也会无形中带着些不耐烦。这种时候,老靳那张几乎早已没有面部表情的脸上会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为情的神情,一旁的钟振良看到了,倒先自无措而愁郁起来。他似乎第一次从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境况。
    白日见到老靳光着下半身被老金挪离床铺换擦身下秽物的情形,晚上,躺在床上的钟振良半天都无法入睡。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忽然觉得在这里养老,简直无异于被公开遗弃。对眼下身体还无有大碍的他来说,跟这一群真正“无后”的陌生人就此厮混在一起,孤独终老,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除此之外,最让钟振良无法释怀的是自己的“身份”问题,钟振良始终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见过世面闯过江湖拿过公家薪水的公职退休人员,居然要和这些一辈子没娶过老婆的鳏夫寡妇以及智障身残、被社会自然淘汰的痴呆傻哑、无儿无女的五保户们相提并论地呆在一个地方度日,这简直是比任何贬损和低看都无法忍受的羞辱,他认为,因为年龄这一自然规律被社会或者历史的车轮抛下,是个人之力无法阻挡和改变的,只能顺其自然地接受,可是,自己毕竟是有过妻女家室的人,与一群寡夫鳏夫共处一隅度过余生,难道还不算是对他的最大蔑视?他甚至觉得这样的状况连当初那些被关进牛棚的人都不如,被关进牛棚至少说明人家有文化,哪怕是“反动”的。可自己这样养大了两个女儿的人,却被送到这个只应该是无儿无女的人呆的地方来算怎么回事?他这辈子最不愿别人因为他没有儿子而对他另眼低看。
    这个难言的心结,让钟振良不时地回忆起自己这一生为花朵和青藻做出的牺牲,对此情此境下的钟振良而言,当初自己忍辱负重认可接纳的花朵和收留养育始终不弃的青藻,本是应当对他的这份恩情铭记和感恩一辈子的,可是他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心里没底。
    想到自己明明有所爱却最终落得无以为伴,明明有所养却最终落得老无所依,钟振良不免悲从中来,几乎要落下泪来。此时此刻,想要即刻动身去寻找褚林倩的念头,又像风吹之下的星星之火一样,呼啦啦燃起,而窗外那一轮挂在夜空的圆月,也随之清晰明朗地照进钟振良心里,散发着一抹诱人的清辉。在内心,钟振良知道,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有着和这里的院友们一样的“孤寡”身份,可是,对未来并未“绝望”的某些期待,又让钟振良无法甘于就此在这里度过余生,这种即“认命”又“不甘”的矛盾纠结,让他完全无法在敬老院安下心来。
    有几天,总是独自坐在院子一隅角落里的钟振良无意中发现有好几个身体健康的院友,几乎每天都会跟着几个敬老院的工作人员一起走出院子到外面去,上午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很有规律,他忍不住要去探个究竟。
    原来红旗坡敬老院因为离市区较远,在紧邻敬老院院墙的空地开垦出了足有三四亩地的大菜园,以满足敬老院应季蔬菜的自给自足。敬老院里凡是身体能够自理的老人,只要愿意出来把劳动当锻炼身体的,都可以到菜地参加劳动。其中几个身体状况比较好但智力有些欠缺的老人,也不愿整日闲着无所事事,能参与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被认可和肯定的褒奖,于是,行动能力还算正常的他们,便都愿意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以此获得被人认可的成就感,证明自己还是有“价值”的。闲下来的老人最害怕的是自己在别人眼里真正彻底“没用了”。
    有活干肯定比无所事事好啊,钟振良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支劳动能力良莠不齐的队伍。
    第26章 故事
    从夏季到冬季,六个月的学习时光一晃而过,坐在返疆火车上的青藻,夜深了依然毫无睡意。半年的在沪学习太令人难忘,一天前上海华山医院为他们这些结束学习即将返疆的学员们设宴饯行的一幕幕又一一浮现。
    华山医院在学员们结束学习的那天下午,为来自新疆各地的十几位学员们安排了饯行宴,除了医院里主管此项工作的一位办公室负责人主持、参加宴请外,令学员们惊喜的是,心血管科的肖扬主任和医学影像科的余墨主任也去参加。去饭店的路上,有个兴奋不已的学员带着好奇悄悄问肖扬:“肖主任,您今天不用回家陪家人吃饭吗?”肖扬故作神秘地低声答道:“我今天是孤家寡人,儿子去甘肃支教不在上海,夫人嘛,比我还忙,我是要沾你们的光蹭饭吃呢!”风趣的回答逗得跟在他身边的学员们都禁不住笑了。看着学员们似乎并不满足这个回答的表情,肖扬补充道:“我夫人有自己的公司要打理,人家可是企业家!哈哈哈??????”
    华山医院心血管科的主任肖扬老师,是这半年里给学员们上课和实践指导最多的专家,他没有一般专家学者的古板、严厉和傲慢,总是极其随和地与学员们交流,向学员们传授他多年来在临床上积累的经验,和在学术研究中得到的某些启发,非常平易近人,在跟学员做实践指导示范时,他又时常以诙谐幽默的方式做出阐述,既联系实际又想象丰富,很受学员们爱戴。
    席间,肖扬对学员们说:“这半年的学习你们回去后要好好消化,我听说华山医院下一步还要给新疆医疗单位捐赠医疗设备,到时候你们的所学就有用武之地了。”
    见现场气氛轻松,有位学员大着胆子问肖扬:“肖主任,听说您当年在新疆支过边?您在新疆什么地方支边?”
    肖扬道:“我当年在哈密农牧连呆了 11 年,青春和热血都交给了新疆那片土地啊。”
    一起参加饯行宴的导师余墨接话道:“肖主任的夫人就是他在新疆支边时认识的。因为支边喜结良缘,抱得美人归,因祸得福啊!哈哈哈哈??????”
    肖扬接过余墨的话,不无自嘲地调侃道:“我那时家庭出身不好,祖上是资本家的后代,虽然到我们这一代已经和大多数无产阶级一样是普通劳动者了,但是因为家庭成分高,我刚满 17 岁就被街道办列入上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名单了,哎,都是成分不好惹的祸。”
    青藻他们这批学员都是从新疆天山南北的各地区医院选派来的,一听肖扬说在哈密呆过多年,学员们都被勾起兴趣,便起哄般让肖扬讲讲他在新疆的故事,肖扬没有过多推辞,跟学员们讲起自己在哈密支边的往事。
    “1966 年,我高中刚毕业,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成分高,被“发配”到新疆哈密,1977 年国家恢复高考,我参加高考上了大学才回到上海,在新疆整整 11 个年头。
    1966 年我刚到新疆,十年动乱爆发,好多早几年来新疆的上海知青就借机回了上海,到了 1973 年,上海知青回沪政策有新调整,又有一批上海知青得到回上海的机会,这种机会对于家庭出生不好的我来说只能靠边站,我当时都快绝望了,想自己这辈子可能只能待在新疆了。
    1974 年底,我回上海探亲结束返回新疆,当时还有两三个上海知青都是在哈密下的车,我们几个都在哈密,但都不在一起,有一个是在建化厂,一个好像在农机厂,另一个在针织被褥厂,我在农牧连,那天我们几个搭到了一辆拉货回农牧连的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