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人等离开后,原本热闹的练武场上仅剩莫言一人。
    莫言,不,莫言已在三年前病死,如今被人唤作莫言的,是一身男子劲装的莫璃。
    方才的谈话,触动了莫璃某根思念的心弦,她没急著练剑,而是反手一握,将墨剑举至眼前,凝视低语:“莫言哥哥,如果元宝他们看过你使的莫家剑法,一定会像我一样崇拜你。”
    “有空分给我吗?”
    一个不陌生的温醇嗓音,在莫璃身后响起。
    她闻声回头,瞳心填满了一名儒雅俊逸的年轻男子,他一如往常,唇畔噙著一抹浅笑,温和地望著她。
    “少主。”
    “桃花都开了,你去看过了吗?”他问。
    她先是一怔,才摇头。
    “陪我到桃林走走?”他又问。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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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光渲天,将每片桃花瓣染得灿红。整座桃林,宛如一座拥有赭红琉璃屋顶的神圣殿堂。
    她没忘,上回来到这片桃花林的记忆,停留在兄长去世的那年秋天。
    之后,她扮成兄长,拼命习武练剑,代替兄长“活”在父亲与众人面前,所思所愿都只想著尽快追上优秀的兄长,好让父亲引以为傲。
    三年了吗?原来,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
    三年前的她看这片桃林,觉得这片天地好高好宽好广;三年后的她,身型抽高了,好多心情也变了,连这片天地都好像不一样了。
    桃树下的莫璃轻轻阖上双眼,右掌微摊,安静感受花香袭人的幽馥、春风拂面的柔和,以及花雨穿过指缝的清凉触感。
    可是这种感觉,又好熟悉……
    唰——
    忽尔,一阵布帛撕裂声划破此刻的宁静,莫璃好奇地一睁眼,就看见秦啸日用一块质地轻柔的白绸,温柔缠裹她的右掌。
    这块丝绸,好像是被撕开的?
    她登时了悟、果然看见他外衫衣袖下的白色单衣,有一处破痕。
    “少主,那是你的衣——”
    “手上的剑茧都磨破流血了,你没感觉吗?”他对她的低呼置若未闻,迳自将她的伤口包扎妥当。
    这女孩每天除了练剑、还是练剑,长期紧握刀柄的手掌已经被磨出茧来、不时破皮出血,却老是未加理会伤口。这个年纪的豆蔻少女,不都舍不得让肌肤变得粗糙吗,为什么她偏偏反其道而行?
    “已经习惯了。”她答,心口因他丝毫没有弄疼她的举止,有些发胀。
    这种感觉她也很熟悉。
    啸日哥哥总是对她好,好到她有些无所适从,因为心底深处有道声音不时在提醒她——他跟她不同,他是主子,而她是个下人。
    这种矛盾的心情,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在她心中酝酿、拉锯。
    “呃!”莫璃手心突然感到一阵剌痛,反射性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这才发现是他故意按压她的伤口。
    “习惯就没有痛觉了吗?”秦啸日没好气道。
    毋须问她为何反其道而行,因为她除了想拼命扮演好“莫言”之外,没有别的念头了,只要事有关此,连疲倦、疼痛、挫折等感觉都可以一并屏除在外!
    莫璃怔怔抬头,虽然他嘴角浅勾,但现在她却觉得,他像是在……生气?
    “少主……”
    “我可没忘记答应你的事,在人前唤你莫言。”换句话说,是莫璃忘了曾经答应过他的承诺。
    莫昆因承受不了丧子之痛而失了心,将女儿莫璃认成已故的儿子莫言。
    为了不刺激莫昆的病情,莫璃毅然决然扮起兄长莫言,还请求府内众人改唤她莫言,众人基于同情,都从了她的意思,将曦嘘感叹留在心底,在莫昆面前更是绝口不提莫言的死,转眼已过三载。
    “我……”莫璃默然无言。她当然清楚,是她违背了两人之间的约定。
    “你真想继续这样下去?”他眼也没抬,持续替她包扎。
    “为了我爹,我必须这么做。”
    自从她“代替”莫言哥哥活下来,爹的病情虽然得以控制,身体状况却时好时坏,有时病杨一躺就是十天半个月,若告知爹真相,万一爹因此有个什么不测,她绝不会原谅自己。
    “即使这么做,会令你牺牲‘莫璃’该拥有、该经历的一切?”
    一个正常的姑娘家在这个年纪所想、所学、所做的,不应该是日夜胆战心惊、担心泄漏身为女儿身的破绽,也不应该是日以继夜、辛辛苦苦在烈日冷风下苦练武艺。
    莫璃螓首轻摇。
    “但,身为‘莫言’所拥有、所经历的一切,却是‘莫璃’所没有的。”
    这三年来,她从爹身上所得到的关怀、爹引以为荣的笑容,都是她身为莫璃时所不曾感受过的父爱。为此,即使她的武骨、体力都不如莫言哥哥好,即使必须付出更多心力习武,她仍然甘愿身为莫言,真的甘愿!
    秦啸日不难理解,从很久以前起,莫璃就多么希望莫昆的眼中、心中有她的存在,就算莫昆现在眼中所看到的、心中所想的都不是她,她也无所怨言。
    “你想怎么做,我不会勉强你。我只想知道,在你心中我除了是个主子外,仍是你真心喜欢的朋友吗?”他停下动作,一瞬也不瞬望人她清澈的眸心。
    莫璃抬头回望,半晌,唇边轻扬笑涟,坚定地点下螓首。
    是她的错觉吗?当她点了头之后,好像觉得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秦啸日紧盯她淡淡笑颜。
    “很久不曾见你对我笑了,我一直很喜欢你的笑容。”
    三年来,莫璃总是跟随莫昆习武练剑,彻底扮演莫言、扮演莫昆眼中的儿子,久而久之,连新进秦府的下人都以为她是个男人。
    既然他们明知她是个“男人”,他就毋须因她和其他男人有说有笑,而心头发酸,但方才当他看见她对元宝宗微笑,明知那不带任何情愫,他却有点……不是滋味。
    闻言,莫璃脸蛋突然一烫,说不出心口突如其来的怦然悸动因何而生,下意识想别开眼、抽回同样发热的小手,却又因为他的下一句话,忘了抽回手,目光也定在他脸上。
    秦啸日看出她下意识撇开视线的小动作来自于羞怯,笑看她粉颊上不由自主浮现的酡红,心情转瞬间大好——她仍是他的璃儿、他的女孩,不是别人——秦啸日的薄唇,吐出让她不至于尴尬无语的话题。
    “近日,我会要莫师父让你担任我的贴身护卫,你搬到主院来住。”
    “坦么快?”她讶问。
    “当年莫言也是约莫你这年纪,便已跟随在我身边。”他撕开包扎她手心的布帛尾端,系上一个固定的结。
    “可是,璃儿的武艺……”足以担此重任了吗?
    “绰绰有余。你苦练剑术多年,除了莫师父,你的程度早已不亚于府内任何一名护师。”秦啸日温文一笑。他喜欢听她自称璃儿,非常喜欢。“况且,你若继续待在护院和其他人一起吃住习武,迟早会露出女儿身的破绽。”
    这句话成功挑起莫璃的好奇。
    她很清楚,年岁愈长,她身为女子的特征也就愈来愈显著,所以即使必须忍受疼痛,她也不得不以布条将胸口绑平;她也知道少年必经变声时期,所以她能不开口说话就尽量不开口,以免不知情的人起疑。
    她扮成莫言哥哥这件事,能顺其自然,不再有更多人知情、不再有更多人以同情怜悯的眼光看待她或爹,是再好不过。
    她都已经如此谨慎了,还会露出破绽吗?
    秦啸日不著痕迹地,瞥了眼她平坦的胸口。
    “虽然你极力掩饰姑娘家的身体特征,但欠缺男人的特征。”
    手伤的包扎已妥,秦啸日却没有放开,而是将她的手举至他颈边,温热的大掌带领她的指尖,由上到下抚摸他的下颚、然后来到颈项。
    “例如,男人的胡髭和喉结。”他低道。
    指尖上传来的奇异触感令莫璃瞪大了眼,她轻易感受到他下颚的粗糙以及颈中突出的喉结,喉结随著他徐沉沉的嗓音震动著,在他吞咽时,喉结更会上下滚动,溜出或跑近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