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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讓樓蘭用一個詞形容從業以來的日子,她的答案可能是:拼命。
    二月二十六日,晚八點,J大游園正片上線。作為全國第一梯隊高等學府之一,J大各平臺官方賬號粉絲量非常可觀,視頻一經發布,主持人樓蘭以磅礴之勢重回觀衆視野。
    在此前,僅憑在秦筝等人vlog裏的幾十秒入鏡,樓蘭和秦聿的身份就被福爾摩斯網友點出,君子美女的搭配引得衆人争相嗑糖。
    随之而來的,主持人、記者這樣職業特性的标簽徹底和樓蘭的名字綁定。整改前的《上津訪談》更是以始料未及的角度被更大範圍的觀衆所熟知,就連樓蘭記者階段的工作影像也陸續被考古。
    借由游園正片上線,樓蘭從業履歷被熱心網友一一整理羅列,直至此刻,樓蘭的拼命才具象化地呈現在大衆面前。
    2014年,新聞頻道實習記者。
    2015年,新聞頻道記者。
    2016年,上津遭遇短時間強降雨,引發洪澇,河水深積,暴雨又引發連環車禍。記者樓蘭在沒過小腿深的淤泥和雜草中艱難徒步,鞋子陷在泥裏,她就拎着鞋子光着腳繼續走,只為了跟攝像一起離一線的工作人員近一點再近一點。餓了以幹硬的面包充饑,困了就和衣而眠。整整兩天兩夜,樓蘭和同事始終在前線,上津電視臺也成為了見證搶險全過程的唯一媒體。
    2017年,外派援建駐站記者樓蘭,踩着木板搭建的簡易空中樓梯,徒步登上了幾十米高的大橋,只為拍攝見證挂籃施工的技術難度。同年,樓蘭被評為上津電視臺2016年度優秀記者。
    2018年,這一年,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在中心街連環車禍救援采訪中,秦聿拉起了被人群撞倒的記者樓蘭,拾起了她掉在地上沾了灰塵的簽字筆,只留給鏡頭一張劍眉星目的側臉,以及當時曾流傳一時的“熱心市民秦先生”。
    同年下半年,樓蘭轉入文藝頻道。
    2019年,到現在還為人津津樂道的《訪古》紀錄片裏面,那個一張素顏打天下,在古樸村落裏和村民打成一片的記者就是樓蘭。
    2020年,樓蘭有了第二重身份,主持人。她單獨主持的欄目《上津訪談》進入大衆視野。主持人樓蘭獲選當年上津“電視臺最美面孔”觀衆票選第一名。
    2021年,《上津訪談》曾連續四期創下全國收視第一,四期專題“大山裏的粉筆字”、“村口柳樹的歌聲”等均為樓蘭主策劃。同年,樓蘭蟬聯“電視臺最美面孔”,榮獲上津電視臺十佳主持人。
    2022年,《上津訪談》成為上津文藝頻道王牌欄目,樓蘭是當仁不讓的上津電視臺臺柱子。
    2023年一月初,《上津訪談》停播整改,樓蘭與年度十佳主持人失之交臂,遺憾錯失小年春晚主持。
    當晚,#主持人樓蘭# 登上熱搜。
    ……
    -
    上津電視臺大樓高聳,三月細雨霏霏。
    樓蘭撐着傘走到電視臺大樓前,正巧遇見在門口的李妙彤。
    “好巧。”樓蘭收起傘,主動開口打了招呼。
    “不巧,我是特意來等樓老師的,”李妙彤柔聲一笑,“之前樓老師請了長假,咱們之間有些誤會卻沒法及時解開,我心裏過意不去,聽說您今天回來上班,就早早地在這等了。”
    李妙彤作出一副親熱架勢,要去挽樓蘭的手臂,樓蘭借着把傘換手的功夫側身避開。
    樓蘭面上依舊和氣,笑盈盈地說:“咱們之間哪有什麽誤會?就算是有,只要不影響工作就不算要緊事,別多心。我還要跟主任銷假,先不多聊了,改日請你喝咖啡。”
    放了長假回來的樓蘭比之前更平和,李妙彤沒得着想要的結果,在原地悶聲調整表情,然後又小跑兩步跟上去,硬是跟樓蘭上了同一部電梯。
    電梯轎廂裏還有其他人,李妙彤也擔心樓蘭跟方才似的下自己面子,便也沒冒然搭話。
    只不過在出電梯前她跟樓蘭擺擺手:“樓老師,咱可說好了的,我等你啊!”
    這話說得語焉不詳,倒像是她們真做了什麽約定。樓蘭看不上這種不入流的算計,可還是走上了李妙彤搭好的戲臺。
    樓蘭也高聲應道:“盛情難卻,我一定赴約。”
    李妙彤臉色不佳,樓蘭這話并不客氣,別人也聽出是李妙彤主動來找樓蘭,近日網上的輿論他們也關注到了,媒體人身在局中,更比看客多了兩層敏銳,都唯恐不避,不想招惹事端。
    叮!
    電梯抵達二十層,臺長辦公室。
    樓蘭提氣款步走入,輕叩兩下門,見裏面臺長招手道:“回來了。”
    樓蘭點了點頭:“您說要找我聊聊,我就先過來了,回頭去銷假。”
    “也不是什麽急事,電話裏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就辛苦你跑這一趟,”臺長沒繞彎子,開門見山道,“你是帶着氣走的,散心散得怎麽樣?”
    樓蘭一笑:“臺長,您言重了。我就是再有怨氣,也不至于拿前程開玩笑,主任也說我這些年沒怎麽休息,特意批了長假。”
    臺長含笑不語,半晌後說:“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沒想到樓蘭你也被磋磨得會給領導上眼藥了。”
    樓蘭搖頭:“真不是,畢竟我若是上眼藥,就不是這個劑量了。”
    臺長擺擺手,他這些年歲數上了精力不濟,已經很少為臺裏的人心浮動擔心了,但樓蘭是個好苗子,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成長起來的好苗子,臺長不忍心輕易地把人放走。
    “你請假的這段時間,我研究了你們頻道的調整,之前欄目的事讓你受委屈了……”臺長回憶道,“你大四實習就在咱們臺,畢業後徹底在臺裏紮了根,臺裏的老人都是看着你成長起來的,在你當年的那些同期裏,也屬你現在肩上擔子最重,臺裏寄予的期望也最高。所以,面對同樣的事情,無論是頻道還是臺裏,都要以更高的标準來要求你。”
    “你和《上津訪談》是頻道乃至咱們臺裏的王牌,雖然收視穩定,但在我們看不到的本質裏,這個節目已經不符合當下媒體的調性了,改革是大勢所趨。”
    “全流量時代,我們傳統電視媒體要麽斷尾求生,要麽随波改革。每家電視臺的情況都不一樣,我們就算是改革,碰到的問題也不盡相同,大家都是摸着石頭過河,不得法不得當的事情在所難免,我們要互相體諒。”
    “你們頻道主任雖然有些急功近利,可他手裏攥着《上津訪談》這個王牌欄目,改得好沒人說,改得差了那可不是單單睡不好覺那麽簡單。壓力大了,手段難免就有些激烈,在言語上也不得當,讓你傷心了。”
    樓蘭擡眸,她聽懂了。
    臺長說得雖在理,但話裏話外在為頻道主任開脫,都在把自己受到的委屈合理化。
    可就算是自己和頻道主任有分歧,無論如何也不至于臺長親自來作保。
    如今卻連臺長都驚動了,想必是有人在背後施壓,而且還尤為在意自己遭受了無妄的委屈。
    樓蘭想,這個人若不是秦聿,還能是誰呢?
    她忽然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您的肺腑之言我聽懂了,我不曾把年前的事情放在心上,這次假期我也在重新找回對新聞對欄目純粹地熱情,實在不應該因為一些身外之物擾了心性。”
    臺長觀察她的神色,又提起:“最近網絡上對你的關注很大,議論也都是正面的,《上津訪談》雖然已經重啓,但主持人并非是板上釘釘,李妙彤她是新人,如今你回來——”
    “不必了,”樓蘭打斷臺長的話,心如刀絞,她悵然道,“臺長,我還有一個月合同到期,到期就不續了。感謝臺裏這些年的栽培,往後山高水長,多加珍重。”
    樓蘭并不想以走紅做籌碼換取前程,這是她奮鬥了八年的第二個家,沒想到如今自己與上津電視臺終究是不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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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蘭渾渾噩噩地回了辦公區,李妙彤現在是《上津訪談》改版後的主持人,但樓蘭的座位一直空着,被保留了下來。
    樓蘭肩上無擔一身輕,回來後請了全組的熱飲,然後就一心收拾工位。
    春柳不知樓蘭要離職的事情,她風風火火地捧出來一堆信:“樓老師,這些都是觀衆寄給您的信!好多好多呢!”
    “謝謝春柳,我這工位上的防塵罩也是你替我蓋上的吧?”樓蘭起身抱抱她,“謝謝。”
    春柳嘿嘿笑着:“樓老師,我們都很想您。”
    樓蘭咽下心裏的酸澀,點頭道:“我也是。”
    春柳知道樓蘭要忙,沒一會兒就回了自己的工位,樓蘭一封封拆着信,裏面竟然有不少情書。
    “……”樓蘭把信都收起來,轉頭出了電視臺大樓。
    樓蘭把車開到僻靜處,撥通了秦聿的電話。
    秦聿剛從會議室出來,跟合作方示意了一下轉身回了辦公室。高助理察言觀色,引着合作方去了待客室。
    “寶貝開工順利嗎?”秦聿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說道,“京海在下雨。”
    “秦聿,”樓蘭嘆口氣,“你不要這麽喜歡我。”
    秦聿失笑:“我們在戀愛,我不喜歡你還能去喜歡誰?”
    樓蘭聽他裝傻,低聲道:“我都知道了。”
    秦聿眸子一凜,沒吭聲。
    樓蘭說:“你沒必要為我出頭,咱倆都清楚的,我不會一直留在臺裏,可不管我要在臺裏如何自處,你都不應該牽扯進來。”
    秦聿不解:“為什麽?”
    樓蘭說:“殺雞焉用宰牛刀啊……太掉價了。”
    “可我不在意,”秦聿只問一句,“你總說自己是汲汲營營的現實主義,現在僅僅是秦氏集團以潛在金主的名義跟你們電視臺友好交涉了一下,對你來說百利而無一害,樓老師,你為什麽不同意?”
    樓蘭硬邦邦道:“因為我心疼,你這樣會被人拿住話柄,現在完全是被感性驅動。秦聿,你是商人,最忌諱的不就是感情用事嗎?”
    秦聿卻笑了:“不,這才是最理性的選擇。”
    “寶貝,你現在想要擺脫和秦氏的捆綁已經晚了,等到我們官宣,你的事業不管是風生水起還是無波無瀾,都在外界的關注之下。不管我是否出面,在你未來的事業版圖上,永遠有我這個污點。”
    “我不是感情用事,也不是想用這種給你撐腰的方式玩浪漫,而是搶得主動權的最優解。把所有外人的揣測都攤開在桌面上,我将永遠是你的籌碼。”
    秦聿說:“我心甘情願授人以柄,我喜歡,就是無價。”
    樓蘭長嘆一聲:“我承認你說得對,可是秦聿,我沒法過心裏的那道坎,我們都先冷靜一下吧。”
    她也懊惱自己的矯情,可她清傲如此,從來沒靠過任何人,卻在要決定離開時還是讓戀人做了自己的盔甲。
    樓蘭沒再給秦聿打電話,他們沒在冷戰,卻彼此都不好過。熱戀裏的摩擦來得猝不及防,兜頭潑下的冷水比寒冬臘九都冰。
    之後的幾天,樓蘭又收到了一堆郵到電視臺的信,樓蘭向來有給觀衆回信的習慣,可現在五封信裏有三封是情書,言辭輕佻,心思叵測。她避之不及,卻又沒法不一一過目。
    壓在最下面的是一封匿名信,信紙很薄,上面只有一行酒店信息,遒勁的筆體落款一個秦字。
    樓蘭的手機同時收到消息。
    【張姨說這兩日你都沒回家裏,租的房子已經退了,不要随便找地方住,你認床,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來探班的姜璃看樓蘭把信扔進碎紙機,打趣問:“又是情書?”
    樓蘭一笑:“是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