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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六日驚蟄起,樓蘭被秦聿用溫水煮化的心防一層層剝離,露出了原本驕傲又纖細的心。
    樓蘭看着秦聿發來的那條孤零零的信息,到底沒忍住不回複。
    【我要跟組去新疆外拍,為期預計一個半月。】
    秦聿收到消息放下心,他知道樓蘭并非在跟他鬧別扭,只是在跟她自己長久以來的堅持博弈。這是除了樓蘭自己誰都解不了的心結。
    他樂意給戀人調整的時間,但兩人将要一段時間見不着面,秦聿決定要先讨些甜頭。
    【一個月好久,樓老師,我若是想你了怎麽辦?】
    【秦總,現在可是白天。】
    【你想哪去了,我是擔心那邊信號不好,聯系不到你。】
    樓蘭:“……”
    樓蘭直接不回複了。
    她還有五十天合約到期,在臺裏的最後一段時間,臺裏征求樓蘭的意見,派她跟随攝制組進疆,屆時做成《絲綢之路·新疆段》特輯播出。
    樓蘭欣然答應,畢竟年前《上津訪談》匆忙收尾,一直是樓蘭的遺憾。節目整改後,《上津訪談》的老團隊們一部分留在欄目,一部分被安置到其他欄目組。
    也不知頻道主任想通了什麽,還是知道消息後也難得心軟,這次外拍的攝制組多是《上津訪談》的老團隊成員。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如今故人重聚陽關,高興之餘又有千帆過盡的感傷。
    衆人先借道甘肅,分別拍攝了敦煌市的陽關、玉門關以及酒泉市的安西,補全了新疆段絲綢之路的南、中、北三條通道起始點。
    陽關烽燧在無邊無際的天與沙之間,是又漫又遠的蒼涼。
    在這種地方,太陽都顯得渺小,它散着刺眼的光,卻都比不上西北之地勁透的風。
    絲綢之路在沙漠、草原和雪山間交織出一條連接東西方文明的通道,沿歷史長河奔騰不息。
    在敦煌時,團隊裏有人開玩笑問:“樓老師,很快就要到樓蘭古國的地界了,有什麽感想?”
    樓蘭一笑:“希望天氣晴好,我們路途順利。”
    樓蘭古國被稱為“城廓之國”,東通敦煌,西連焉耆、尉犁,西南到若羌、且末,北至哈密。古絲綢之路從此處分道,盛極一時。
    可如今,只存在八百餘年的樓蘭古國只留下一片廢墟遺跡,散布在早已幹涸的羅布泊裏。
    古城遺址并不對外開放,攝制組只能從若羌縣的樓蘭博物館裏窺見千年前的痕跡。木器、青銅器、皮靴、木簡……五千多件的館藏文物成了樓蘭古國的符號,攝制組的鏡頭最後定格在博物館面牆上樓蘭女屍複原的美女浮雕頭像上。
    浩淼的塵埃掩埋地底,終日呼嘯的風是歷史的低吟。
    樓蘭走出博物館,頭頂萬裏無雲,叮的一聲,她收到了秦聿發來的消息。
    【你是不是也在看這同一片天?[圖片]】
    圖片裏,是遠在千裏之外的京海的藍天。
    攝制組在若羌停留兩日,然後沿着古絲綢之路,繞過塔克拉瑪幹沙漠,途徑吐魯番盆地,又取道直奔和田、喀什和伊寧,一路向西。
    -
    四月。
    歷時一個多月的拍攝,除了和田、喀什和伊寧這三座作為南、中、北線的重點拍攝城市外,攝制組還走訪了不少沿途縣市。
    樓蘭并無太多時間去想自己的心事。西北的風沙一吹,廣闊天地間,她那點心結似乎也微不足道了。
    從鄉村支教到學校一對一幫扶,從春耕貸款到助農直播,一路行一路訪,收獲頗豐。
    整改後的《上津訪談》更偏重和觀衆的交互,節目內核輕飄飄地浮在空中。幸而,借此特輯拍攝,《上津訪談》終于返璞歸真,回歸了最初定位的人文本質。
    在伊犁的某所小學裏,樓蘭遇到了一位正在支教的舊識——曾經在臺裏科教頻道實習過的J大學生,寧桁。
    “好久不見,”樓蘭指着學校操場裏的一套石頭打磨成的桌椅,“我們想做個簡短的采訪,一起聊聊怎麽樣?”
    “樓老師,好久不見。”正在此地支教的寧桁給了樓蘭一個大大的擁抱,他回頭用維語跟孩子們說了句什麽,便跟着樓蘭往外走。
    樓蘭示意攝像将鏡頭對準不遠處玩得熱鬧又小心翼翼往這邊看的小孩子們,順勢問道:“剛才你說的是維語嗎?是什麽意思?”
    “我說……”寧桁俊朗的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故鄉的姐姐來了。”
    樓蘭失笑,卻也沒反駁,她問:“寧桁,看來你已經很融入這裏了,平時講課用漢語還是維語?畢竟你這個翻譯大神有天賦,學一門新語音肯定是小菜一碟。”
    “語言不通的時候比現在要難一些,不過小孩子總是最容易親近起來,”寧桁說了兩件最開始支教時弄出的糗事,他搖搖頭,“語言體系不一樣,我也是學了好久才能應對日常交流。不過上課的時候用漢語居多,這幫孩子雖然漢語說得不好,但還是能聽懂的。”
    樓蘭贊揚道:“看出來你在這裏很自在,精神氣騙不了人,恭喜你實現了兩年前的願望。”
    樓蘭說得不錯,寧桁欣然接受了這句誇獎。
    樓蘭又問:“你來這裏多久了?”
    寧桁不假思索道:“一年零兩個月,整整四百二十五天。”
    樓蘭問:“每天都在數着日歷嗎?”
    寧桁說:“我手機裏有個倒計時的軟件,距離離開的時間越近,我就記得越清楚。”
    提起離別總是傷懷,樓蘭問:“回去以後準備做什麽?”
    “拿着我的教師資格證四處考編,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當祖國花朵的園丁,教一幫或者中二叛逆或者乖巧聽話的學生。”寧桁一笑,“樓老師,兩年前你問過我實習結束後想做什麽,我說想成為光,成為別人的依靠。”
    樓蘭點頭:“我記得。”
    寧桁繼續說:“你當時稱贊我志存高遠,說我心懷傲岸,我當時礙于面子沒否認,其實不是的,我并非生來如此。”
    “我只是……特別怕無能為力的感覺,噩夢一樣,那個坎就橫在心裏,現在的我過不去,當年在迷霧中的自己過不來。我不想重蹈覆轍,所以只能行動起來減少遺憾。無所謂什麽,讓自己變得有用一點,就總比渾渾噩噩得要好。”
    樓蘭捕捉到寧桁話裏的關鍵詞,心想,秦聿強硬地要成為自己的籌碼,是否也出于此心呢?
    秦聿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嗎?
    當然是有的。
    五年前被迫的陌路是如此。
    現在亦是如此。
    樓蘭問:“你怕有遺憾,所以主動變成別人的依靠……可如果你幫了一個人,她非但不領情,還覺得你不該插手怎麽辦?”
    寧桁一笑:“如果是我喜歡的人,我會等她想清楚。”
    樓蘭又問:“為什麽非得是喜歡的人?”
    寧桁攤手:“除了像我這樣因為陰影才心懷天下的,對于普通人來說,自己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如果不是因為喜歡,我幹嘛非得成為別人的依靠呢?還嫌不夠累嗎?”
    樓蘭想起從上津登機前秦聿打來的電話。
    當時秦聿說:“樓蘭,我永遠是你的底牌和籌碼。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需要我,我一定會來到你身邊。”
    “我會一直為你待命,全天候二十四小時。”
    “永遠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