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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聿,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随攝制組抵達此行拍攝的最後一站,吉木乃縣。]
    [不知你是否聽過這座邊陲小城,我是沒有的。甚至,我從沒有到過這麽遠的地方,沒在課本上見過它,就連旅行圖冊上也鮮有标注。]
    [在和當地人的聊天中,我們對吉木乃有了初步的了解。那裏曾是古絲綢之路上的商貿重鎮,卻也在世紀初被确定為國家扶貧開發重點縣……如今二十年過去,絲路邊城巨變,我即将有幸見證。]
    [然後好好收藏回憶,等回家後再說給你聽。]
    樓蘭貼好郵票,又把信和明信片放進信封,用膠棒塗好封口,然後鄭重地投進了寧桁支教小學附近的郵筒。
    寧桁感慨:“好浪漫的方式。”
    樓蘭一笑:“因為要送給一個很浪漫的人。”
    遠離網絡許久的寧桁不知內情,他看着樓蘭眼中柔和的笑意,試探問:“是樓老師喜歡的人嗎?”
    樓蘭輕嗅了下斜逸出來的杏花花枝,輕聲道:“是……故鄉的愛人。”
    她起初也沒想到用這樣古樸又原始的方式傳遞心情。
    她只是在踏入寧桁支教的小學校門時,迎面遇見了一樹開得正盛的杏花。
    她想,遠在千裏之外的上津和京海,也正是杏花開放的時節。
    “你也聞到了花香嗎?”樓蘭對着枝桠喃喃地問,忽然想給秦聿寫一封信。
    所以采訪後,樓蘭沒有立即離開。寧桁幫她搞定信封和郵票,稿紙本充作信紙,樓蘭就在學校翻新的課桌前伏案寫信。她之前每經過一個城市就要買明信片做紀念,如今就放在背包裏。
    信被投進郵筒窄窄的長孔,将載着風飛往三千四百多公裏外的另一顆心上。
    -
    四月十四日。
    下飛機又轉吉普,把太陽甩在身後,終于在這日下午兩點二十三分,樓蘭随攝制組抵達阿勒泰地區。
    阿勒泰地區在祖國的最西北角,樓蘭只曾在視頻裏粗粗領略過。
    一山一河鄰三國,這裏有神的自留地、牧羊人的可可托海、秘境裏的喀納斯……可攝制組并不流連那些世外桃源般的自然美景。
    而是将新疆之行的最後一站定在了阿勒泰的一個小角落——吉木乃。
    這裏是古絲綢之路上的商埠重地,如今又抓住了絲綢之路經濟帶北通道建設的歷史機遇,立足“生态、民俗、邊境”優勢,将“沙漠之舟”變身“産業之舟”,在荒漠中書寫了邊城山鄉的致富經。
    樓蘭帶着攝制組穿行于每一條街道,四四方方的小城被戈壁和草原圍繞,這裏市中心不大,城市與農牧區的交界分明,道路兩旁是林立的楊樹、榆樹和樟子松,道路很寬,車子行駛在上面總有種空曠的寧靜。
    攝像組的鏡頭從鱗次栉比的樓宇轉到國際商貿城,從貿易免稅區拍到吉木乃口岸,兩國交界的烏拉斯特河從口岸邊靜靜流過。
    天空布着濃雲,最高氣溫不到10℃,樓蘭拉緊了防風外套,東南風帶着西北邊城的粗曠撲在臉上。
    她仿佛聽到了千年前悠遠的駝鈴聲聲。
    樓蘭拿出手機拍下一角天空,找出秦聿的對話框,點擊發送。
    秦聿,要下雨了。
    -
    四月十八日。
    在烏魯木齊休整了一晚的攝制組啓程返回上津。
    飛機騰雲而上,樓蘭透過小小的窗口看雲層之下愈漸模糊的土地——
    城市與鄉村,沙漠與綠洲,雪山與河流,最終都變成了大片大片的色塊。阿勒泰的西北一角邊山寧靜,伊寧的學校書聲琅琅,天山腳下炊煙祥和,跨過羅布泊下的古城遺跡,又聽見玉門關外的蕭蕭風聲。
    春風不度玉門關。
    春風已度玉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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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風已度玉門關……這句好,用作特輯的中心語再合适不過,就按這版定稿錄制吧。”
    頻道主任收起文案稿,看向樓蘭,思忖了片刻後說:“這趟外拍辛苦了,春日風大,條件更是艱苦,錄完棚拍就好好歇歇……哦對,彤彤之前一直想要找你聊聊,她——”
    樓蘭對自己老領導要說什麽心領神會,她難得看見頻道主任如此語塞的時候,她善解人意地接過了話頭,說:“昨天回來的時候,我和她在樓下咖啡廳聊了幾句。”
    頻道主任問:“還算愉快嗎?”
    樓蘭輕笑:“主任,我這馬上要離職的人,就算是不愉快,對她、對臺裏也沒什麽影響。”
    頻道主任連忙擺手:“樓蘭,我不是這個意思。”
    樓蘭倒沒糾結這個,終于給頻道主任吃了定心丸:“總共也沒聊什麽,她以為我們之間有誤會,其實真沒有。”
    “她撬我位子,我拿她的把柄做談判,雙方都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只不過她動手在先,我正當防衛,細算起來是我吃虧。”
    “但我不在乎了,把話說開後更沒什麽對彼此說的,過眼雲煙而已,日後若是有緣再見,彼此體面還是做得到的。”
    樓蘭說到這份上,頻道主任也明白了她的态度,只問:“有要去的地方了嗎?”
    樓蘭點頭:“京海電視臺。”
    “京海是個好地方,不說別的,京海電視臺家大業大財力又足,待遇能比咱們這裏好很多。”頻道主任心情很是複雜,“樓蘭,我沒想到你會離開上津。”
    樓蘭一笑:“主任,實不相瞞,我也沒想到。”
    頻道主任說:“你很優秀,我也一直很欣賞你。但是,欣賞不能當飯吃,你的性格太過剛直,不蔓不枝,卻也最易折……欄目整改的事情可大可小,若是換一個人,可能也就慢慢過去了。”
    “您誤會了,那件事在我心裏也早已翻篇了,”樓蘭面上毫不敷衍,熟悉她的人自能聽出她說的并非假話,樓蘭道,“我離開咱們臺,不是在拿節目整改的事情做文章,也并非還心存怨言。”
    “主任,我在上津電視臺八年多,從二十一歲到三十歲,這裏是我的第二個家。我在這裏度過了飛速成長又無比充實的黃金期,沒什麽可埋怨的。”
    “只是當我和臺裏的步子不再合拍,強行綁定也只會彼此痛苦。就像年初一樣,我不想成為被優化掉的分母,只能選擇離開。”
    年前兩人的對話還歷歷在目,當時雙方都憋着心氣,面上體面,但言語上都藏着機鋒。如今人非物是,竟能心平氣和地說上幾句。
    頻道主任下意識問:“每個電視臺的情況不同,你到京海初來乍到,又怎麽保證不會成為他們的分母?”
    他其實問過就後悔了,樓蘭馬上合約到期,自己這樣刨根問底做什麽?
    “抱歉——”
    “沒事,我确實沒法保證。”樓蘭淺淺一笑,“我能把握住的唯有這一顆心,只要它還有繼續往前闖的熱情,只要它還再為新聞、為傳媒而跳動,我就無所謂在哪。”
    這話說得驕傲,頻道主任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破了臺裏優秀記者最小年齡記錄的樓蘭。
    他站起身,由衷道:“樓蘭,祝你再攀高峰,前程似錦。”
    這一瞬間,過往雲煙都不再重要,他們曾是并肩同行的夥伴,是搭配默契的上下級,卻也在時光流轉中走向不同的分叉路,又在這一刻握手言和。
    樓蘭在上津電視臺的八年,再無遺憾。
    晚上的時候,樓蘭沒有回秦聿買的別墅,她昨日下午落地上津風塵仆仆,晚上又留在電視臺趕稿子,索性在臺裏的休息室湊合了一晚。
    今天她才提着行李到了秦聿之前留下地址的酒店房間。秦聿的別墅有張姨,她要在酒店裏好好補眠,然後梳妝得當地出現在戀人跟前。
    與秦聿久久未見,樓蘭難得帶上了包袱。
    只不過這包袱只存在于酒店房間門開前。
    上津市最高檔的酒店套房內。
    剛解開門鎖的樓蘭被身後人按在牆上索吻。
    秦聿不曾告訴樓蘭,自那日寄到電視臺的信後,整整四十五天,秦聿每晚都會在這裏等待,只為了不讓樓蘭撲空,孤零零地挨過春日的冷夜。
    秦聿啞聲說:“你還是來了。”
    樓蘭又喜又驚,又帶着對戀人自作主張搞偷襲的埋怨,冷笑回敬道:“彼此彼此。”
    可她放的狠話毫無威懾力,思念柔腸百轉,最後被吞沒在唇齒鼻息間。
    這一日,雨生百谷。
    漂泊的小舟不再抗拒收它入港的岸。
    樓蘭在秦聿處覓得獨一份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