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七年後。
大年三十, 京城飄起了鵝毛大雪。
整個CBD被皚皚白雪覆蓋，原本熱鬧繁忙的高樓此刻也沉寂着，京飄的外地人都趕在這一兩天回了家, 本地人也要回到居民區貼紅火的對聯。
陳姝摘下京城電視臺的實習證, 敲門，走進帶教老師的辦公室，還證，蓋實習證明章。
“你是最晚走的實習生, 其他實習生早的兩周前就回家了。你啊, 還年輕, 其實該玩的時候還是應該玩的。等你正式工作了就會發現，和家人團聚的日子一年中就那麽幾天。”帶教老師給她一盒萊德拉巧克力, 挽留的意味很明顯, “我希望這是新年禮物，不是離職禮物。留用Offer我保留給你, 你再考慮考慮。這半年我帶得最好的學生就是你。”
“當然, 如果你真的想回杭城的話，你一定要跟我說，我給你寫封推薦信給那邊的臺長。”
陳姝鄭重地向帶教老師道了謝，“老師, 提前祝您新年快樂。”
陳姝坐電梯下樓, 取出寄放在前臺的行李箱，走出京城電視臺旋轉大門。擡頭, 就見一身職業飒爽西裝的林知語坐在一輛出租車內朝她招手：“姝姝, 快點。”
陳姝小跑過去, 将行李箱放進後備箱，坐進後座。
飛機駛上雲霄, 林知語望着窗外的天空，突然感慨：“我現在一年到頭最期盼回家的日子。姝姝，你有兩年沒回家了吧？”
“三年了。”
她大學讀了四年，保送了京大的研究生繼續深造，讀研期間又去美國修了個雙學位，這幾年時間都被學業和實習占滿，沒有回過家。
她其實并不像帶教老師說的那樣不想家，她很想回杭城看看，看看姜姚，看看宋叔叔，還有……她哥。
也不知道姜女士眼角的皺紋多了幾條。
林知語的家早就換了別的區，陳姝和她在機場抱了抱，告別後各自坐進回家的出租車。
推着拉杆箱再次走進景勝庭園，陳姝擡眼望了望，感覺陌生又熟悉。
站在小區門口保安亭的生臉物業瞧了瞧陳姝的臉，見她刷卡進去，忙跑過去禮貌地詢問房號和名字。他們是高端物業，需要記住每一位常住住客的基本信息。
陳姝想了想說：“不用記我，我可能只有過年回來。”
石子路被翻新過了，家家戶戶門口的花園草坪也被統一修剪過，遙遙望去，各家門窗上都貼了福字和對聯。
陳姝走到家門口，深吸一口氣，才推開圍欄。
已是傍晚時分，院子裏亮了暖黃的燈，一路照到圍欄門口。她在院子裏就看到姜姚女士穿着紅色針織連衣裙，在屋裏面對窗貼福字。
“媽！”陳姝笑着喊她，“我回家了。”
她手握上大門，輸入密碼，正要擡手推時，門從裏面被拉開。
藥皂的氣息一瞬間來得毫無預兆，熟悉的苦澀和冷冽。
陳姝怔愣住了。
她忽然想起來，有部小說裏說過，記憶都是有氣味的，有些氣味容易喚起遺忘很久的記憶。她想，普魯斯特效應原來是真的。
腦海裏閃過七八年前的數十個畫面，都是有關宋致的。
她不動聲色地顫了顫眼睫，對面前燈光投射陰影在她臉上的人喊了聲：“哥。”
這真是極好的一個字，可以讓她瞬間清醒過來。
面前的人低低“嗯”了聲，修長幹淨的手伸過來握住她的行李箱手杆，說：“進來。”
陳姝低下頭換鞋，落後他兩步走進去。
視線不由自主落在他身上。他高了，也瘦了。從前她覺得他穿白T很好看，現在他身上的黑色襯衣和同色西褲也讓他帥得很出衆，氣質上有一種經過歲月沉澱的沉穩和溫和。
經過樓梯拐角，陳姝發現，宋致鼻梁上架着一副銀絲邊框眼鏡，窄框，鏡片上端包着下端空白的款式，将那雙黑沉的眼眸擋住了光，讓人看不清他眼裏的情緒。
陳姝愣愣地想，他是什麽時候近視的？她想不起來。她轉念又想，他們互相缺席了七年的人生，只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在這棟別墅吃頓飯，她不知道這些倒也很正常。
“姝姝回來了？”宋清明握着剛打完電話的手機從書房走出來，笑着跟她打招呼：“快上去洗個手，就和你哥下來吃飯。”
陳姝應聲，走上樓。
宋致将她的行李箱放在她房門口，止步，轉身說：“阿姨昨天打掃過你的房間，很幹淨。”
“嗯，謝謝哥。”陳姝點點頭，握住門把手，推門進去。
她将行李箱打開放在一旁。景勝庭園不知道什麽時候裝了地暖，溫度很高，有點悶熱。
她拉開窗簾，打開窗。涼瑟的空氣被冷風裹挾進來，她往外面望了望，看到了宋致卧室緊閉的窗戶，黑色遮光簾将他的房間全部遮擋。
陳姝匆匆別開眼，重新拉上窗簾。
“姝姝今年要畢業了吧？”飯桌上，宋清明給陳姝夾菜，問：“畢了業是打算留在京城還是回杭城？”
陳姝看了姜姚一眼，對宋清明說：“還沒想好。”
“你去哪我們一家人都支持你。”宋清明指了下陳姝旁邊的宋致，說：“你哥他在二院工作了，你要是決定回來，我們不在家的時候，你找你哥就行。家裏有人的，不會冷清。”
陳姝快速看了眼宋致，應：“嗯，好。”
“談完工作，媽媽要問問你們的其他人生大事了。”姜姚看看陳姝，又看看宋致，問：“你們倆，談對象了嗎？”
姜姚的話讓陳姝心驚了一瞬。這句話，要是不仔細聽就會聽成“你們倆談對象了嗎”，幸好她愣了下立刻反應過來其中有個短暫的停頓。
況且她和宋致的過去不為人知。
陳姝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竟然點了下頭，說：“大學談過。”
她是個明媚大方的人，大學同學多多少少都戀愛過，她也應該在大學談過一兩段，這才符合她的人設。
更重要的是，是要讓宋致察覺到她早就對過去那暗無天日的那段朦胧感情沒有了留戀。如果她打算在杭城工作，那麽這是有必要的。宋致也在杭城生活，以後或許會偶爾見面，她必須要讓自己看起來足夠大方。
姜姚對于陳姝的對象十分感興趣，“什麽樣的人啊？”
陳姝囫囵回：“已經分手了，我和他不合适。以後要是遇見合适的人，我再帶回來給你們看。”
“好吧。”姜姚偏頭看向宋致，不忘關懷兒子，“阿致呢？阿致這些年有遇到喜歡的人嗎？”
陳姝裝出幾分妹妹的關懷和好奇，扭頭看向他。
“有。”宋致淡聲說：“也分了。”
哦，宋致大學也談過女朋友啊。他應該也早就走出來了。
陳姝低下頭，夾了一口米飯進嘴裏，嚼了半天發現嚼到一塊生姜。滿嘴苦澀，她默默将生姜吐在紙上。
姜姚滿臉欣慰地看着他們倆，“媽媽不是催你們，別往心裏去。我和你們爸還算開明，不會想着你們到了年紀就結婚生子。我只是希望你們在大好年華多認識不同的人，享受享受戀愛。”
宋清明附和着點頭，“你們不知道，你們倆大一回來過年的時候那狀态差的，吓壞了我和你媽。一問就是回我們學習忙。大學壓力那麽大，就更需要找個陪伴。現在知道你們都談過戀愛了，我們也放心了。未來的伴侶你們看着辦就好。”
吃過晚飯，陳姝回房間整理行李。洗過澡，她又看了會兒論文。再擡眼時，夜空已經遙遙亮起了煙花。
這一年已經禁止燃放煙花爆竹，高端住宅區抓得格外嚴，也就鄉下和老居民區還有人敢偷偷放。
陳姝抓起手機，随便套了件白色羽絨服，循着煙花的方向散步。
杭城夜晚的風，她想念了很久，又每次都不敢想太久。
手機叮叮咚咚地響着，是各地同學及朋友提前發來的新年祝福。她低着頭一一回複，又點開朋友圈，草草刷了起來。
一片微微枯黃的香樟葉掉在手機屏幕上，陳姝擡手拂去，擡眼，發現自己已經走在了聞香街。
原來不只氣味有記憶，身體也有記憶。
她站在路口已經打烊的水果攤前愣了好一會兒，才往前走。
太久沒來這裏了，說實話，她是想念這條曾經熱情接納她的聞香街的。
今夜大家都關起門來在家裏守夜，沒有熟人會看到她，那她走一走也沒有關系。
陳姝走到曾經的紅塔超市，紅塔超市已經沒有了，不知道是倒閉了還是怎麽了，現在這裏是一家大潤發賣場。
她循着記憶走到了姜氏老藥堂。老藥堂還在，門關着，門口香樟樹旁的臺階清掃得很幹淨。從門縫裏能看到院子裏點了昏黃的燈。
不知道姜外公今年有沒有坐在院子裏聽曲兒聽得昏昏欲睡。
陳姝伸手放在門環上，下一秒，她又縮了回來。
宋致應該在裏面陪着外公，她進去的話，會無端打擾兩人。
她呼了一口氣，轉身，輕聲走下臺階。
再往前走，就是聞香小店。也不知道王子越家還住不住這裏了。應該不住了吧，王子越大學畢業就考上杭城的警察了，工作三年，積蓄夠他們家換一套小房子住了。
陳姝還是想要過去看看。人非，但物是，也是好的。
借着昏暗的路燈，她看到聞香小店的布招牌，上面已是灰塵滿滿，字跡被時間沖刷得只剩下殘破的寥寥幾筆。
再走近，她看到小店門口的石板上坐着一個人。一身黑，肩背耷拉着，頭垂得很低。
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出去。
陳姝小跑過去，伸手扶住這人的肩膀。酒味中混着濃烈的苦澀，是藥皂氣息，撲面而來。
陳姝怔了下，出聲：“哥。”
身前的人似乎動了下，在她要收回手時，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那力道大到仿佛要将她扯進懷裏再牢牢禁锢住。
陳姝忙出手抵住他肩膀，聲音大了些：“哥！”
宋致手一僵，緩緩晃了晃頭，才慢慢仰頭，迷蒙的眼有了一絲清明。他松開了手，低聲說：“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陳姝看着他，問：“前女友？”
宋致低下頭，揉了下臉，才從嗓音裏滾出一個“嗯”。
小店裏面走出來一個人，王子越兩手各拿了兩瓶啤酒，從後面笑着喊：“姝妹妹，好久不見。”
熟悉的稱呼，仿佛一下子将那麽多年縮短了很多。
陳姝也笑着看向他：“好久不見，王子越。”
“見到你可算是見到救星了。”王子越一屁股坐在木門檻上，指着宋致說：“你替我送他回家吧。我也真是服了他，一瓶啤酒就能醉，醉了還要賴我這裏繼續喝酒。我不陪他了。”
宋致慢動作扭頭，看着他：“我醒了。”
王子越湊過去看一眼，“嘿，還真清醒了。”
“行，你要是沒醒就別撐着，”王子越扶他起來，将他往陳姝那邊推了下，說：“該靠還是得靠。”
王子越和陳姝揮手：“姝妹妹，我要趕回家給我媽和外婆放煙花了。阿致就交還給你了。”
陳姝：“好。”
寂靜無人的街道，只有偶爾才會冒出兩三個小孩到馬路上放仙女棒。
陳姝看了眼身側沉默又高大的男人，擔心他又醉，手虛虛扶在他胳膊上。
一路無言。
走回景勝庭園小區，宋致忽然停住腳步，說：“姜阿姨前兩天跟我說，你打算回蘇城的。你在飯桌上沒有說，是因為不想回來跟我住一起麽？”
陳姝嗓音一緊，想撒謊說沒有，卻說不出口。
她其實很混亂，既害怕跟宋致同住屋檐下，想起以前的事情，又覺得人應該往前看，她可以做到不迷戀不後悔。
“這裏怎麽樣？”
宋致指着旁邊的那棟樓，那是景勝庭園裏的唯一一棟公寓樓，住戶多是對生活環境有要求又買不起別墅的人。
“我在這裏有間房，你可以住。”宋致偏頭看着她：“進去看看麽？”
陳姝還未回答，宋致已經轉身走進了公寓樓。陳姝看着他的背影，忙追上去。
電子門鎖解鎖，宋致推開門，打開旁邊所有的燈光開關。
陳姝跟着走進去。
屋子是簡單的兩居室，全新，裝修是很幹淨舒服的風格，看起來沒有人住過。
陳姝掃過去，發現鞋櫃上放了一雙全新未拆封的女款拖鞋，櫃子裏放了整齊疊好的一疊毛巾，衛生間置物架上放了各色洗漱用品，就連廚房也有全新的鍋碗瓢盆和粉色水杯。
別人拎包入住還需要自己跑超市一趟采購生活用品，這裏才算是真的拎包入住。
陳姝擡頭看着站在燈光下的宋致側臉，忽然覺得如果不是宋致醉了，就是她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