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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4 章
    陳姝從蘇小小那兒拿了一個大的帆布袋裝那幾本僞骨科的言情小說, 還十分謹慎地拉上了布袋的拉鏈。
    她懊喪地想,為什麽要把這些書帶回去。
    她難道真的想通過這些書來讓說服自己嗎?
    她是想說服自己的嗎?
    她想不清楚她到底想要怎麽做,目前她只有一個想法, 就是将這些書藏起來。
    萬一被宋致發現了, 那她真的百口莫辯了。
    她将裝書的帆布袋背在身後,推開了圍欄,有些心虛地望向二樓宋致卧室的窗戶。
    正巧,這個時候宋致卧室的燈滅了, 吓得陳姝心驚膽戰了一下。
    這麽早就睡了?
    還好還好, 那回去之後晚上應該不會碰到他了。
    正這麽想着, 陳姝就看到宋致推開大門跑出來,手裏握着錢包、車鑰匙和一件來不及穿的黑色外套。
    神色肅然緊繃。
    一瞬間将陳姝拉回八年前王子越媽媽走丢那次。
    “發生什麽事了?”陳姝忙問。
    是外公, 還是宋清明, 還是王子越?
    在這個世界上,宋致最在意的人不過幾個, 陳姝一只手都能數清楚。
    “王子越家裏出事了, 他外婆和媽媽出了車禍,在醫院急救,我過去一趟。”宋致拍了下陳姝的肩膀,快聲說:“廚房裏炖着羊奶, 冰箱裏有面條和澆頭, 給你當夜宵的。”
    這都什麽時候了,她還顧得上吃夜宵?
    陳姝扔下帆布袋, 轉身與宋致同一個方向走向車庫, “我跟你一起去。”
    宋致看了她一眼, 将手裏拿着的外套抖開,搭在陳姝肩頭。四月底的天氣, 白天不冷,夜裏泛涼。
    而他焦急如焚。
    他給王子越撥了個電話過去,邊按車鑰匙給車解鎖邊低聲問:“阿姨和外婆情況怎麽樣了?”
    “外、外婆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已經沒了。”電話聽筒裏王子越的聲音抖着,“我媽大出血,急診室醫生說要開刀,但是約、約不到手術室,能做手術的醫生也都在給別人做手術……剛進去一批交通事故的人……”
    一個小時前,杭城高速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有幾十輛車追尾,傷員被送往附近的杭城醫院治療,這會兒各個醫院的手術室應該都在給他們做手術。
    宋致眉頭夾得很緊,他道:“我去求人。”
    “喂,你們科室的楊醫生現在在嗎?……他還有多久出手術室……麻煩他出來的時候聯系我一下,謝謝謝謝。”
    “喂,江醫生,不好意思打擾您在國外度假了,請問您能否幫忙……”
    陳姝拍拍他手臂,示意他去坐副駕駛的位置。
    宋致一邊禮貌詢問對面醫生,一邊朝陳姝點了下頭,快速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陳姝發動汽車,側頭看了宋致一眼,傾身過去給他系上安全帶。
    “薛老師,不好意思這麽晚打擾您,胸外科林醫生的私人電話您知道嗎?我家屬受了重傷,現在沒有得空的醫生能開刀。手術室已經協調出來了……對對對,拜托您了。”
    陳姝擦着限速的邊界線在馬路上狂踩油門,一顆沉進海裏的心留意着宋致的電話信息。
    到了半路,醫生和手術室都已經找到了。宋致老師把他還在休假的老友給喊來了醫院,那醫生就住在附近,過來只要五分鐘。
    他們到的時候,手術室的燈已經亮了。
    王子越蹲在手術室門口的牆角,雙手抓着頭,指骨用力到發白。
    撞了人的貨車司機跪在他面前,中年男人戰戰兢兢,滿臉冷汗,拿着一疊剛取出來的現金往前遞。
    兩個人,都沒有人說話。氣氛壓抑到無人敢開口。
    宋致和陳姝走到王子越面前,兩人一左一右蹲下,無聲地陪在王子越身邊。
    王子越終于開了口,聲音輕得仿佛吹散在風裏:“謝了。”
    宋致點點頭,他摸摸口袋,發現自己既沒有帶水也沒有帶食物。來得太趕,他疏忽了這事。
    陳姝從包裏拿出一瓶水和兩塊餅幹,塞王子越手裏,“吃點東西。”
    王子越搖頭。
    陳姝:“阿姨還需要你,你不能倒。”
    王子越撕開餅幹袋子,倒進嘴裏,兩塊奧利奧将他的嘴巴擠得變了形,他咔嚓咬了一口就開始吞。餅幹塊割着喉嚨的聲音讓陳姝很不好受,她想安慰,卻又覺得一切安慰的話都太蒼白。
    半個小時後,剛下機場要來杭城臨時出差的林知語單手拎着雙七公分的高跟鞋,赤腳跑過來。
    同樣蹲在一旁。
    今夜注定難熬。
    生與死,就在一線之間。
    在場的人除了王子越和肇事司機,沒有人清楚這場事故的相關細節,阿姨和外婆到底是怎麽出事的,怎麽兩個人都出車禍了,這一切的問題他們無心去問。
    加上司機,五個人死死盯着手術室的燈。
    結果還是,不如人願。
    王子越媽媽被蓋了白布推了出去,醫生搖頭說他們已經盡力了。
    肇事司機崩潰痛哭,恨不得以頭撞地發洩冤屈。
    王子越也哭,平日裏咋咋呼呼的他這個時候哭的沒有聲音,只是眼淚一直掉,嗓子裏咿咿呀呀的嘶啞。哭到後來表情麻木,早已感覺不到臉上在砸眼淚。
    宋致眼眶紅着,陳姝眼球氤氲着水汽,林知語壓抑着抽泣。
    多麽好的兩位長輩,一夕之間,就永遠閉上了眼。
    陳姝還記得外婆粽子和青團的味道,還有大半夜起來給他們煮的豬蹄和牛肉。
    太平間門口,冷氣刺骨的寒。指引屍體後續事項的相關負責人對王子越說了節哀,他看王子越也不過是半大小子,現在年輕人哪還有幾個知道怎麽辦喪禮的,都靠不住,便問:“你家裏還有大人嗎?”
    王子越搖頭,“就剩我了。”
    沒有能負責喪禮的長輩,就意味着這家人親緣淡薄,親戚湊不出幾個。大多數這種家庭會選擇火化了之後直接送進公墓,不辦喪禮。
    負責人同情地嘆了口氣,問:“你要辦喪禮嗎?”
    王子越沒有猶豫:“要。”
    她們這輩子太苦了,老太太一生背着一個癡傻的女兒,又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外孫,還沒享幾天的福就走了,背早已經佝偻起,一雙眼睛也因為熬夜做手工廢了。老太太是清醒地過苦日子,女兒是癡傻地過着苦日子。
    如果人死後真的有靈魂,那麽王子越想送一送她們。
    她們走得太匆忙,不能連一句道別都沒有聽到。
    “你一個人可以嗎?”負責人問。別看一個小小葬禮,事情可是很多的。
    王子越:“可以。”
    與這句“可以”同時出聲的,還有“還有我們”。
    林知語握住陳姝的手,看向宋致,對那人說:“還有我們。”
    不會讓他一個人給家人送終的。
    王子越望着太平間裏的某兩個藏屍櫃,手擦過宋致手臂,輕聲說:“我想再去看看她們。”
    宋致說:“好。手續我來辦。”
    宋致替王子越收下負責人遞過來的殡儀館的聯系方式,轉而給姜外公打了個電話,問聞香街那家紅白喜事老板的聯系方式。
    葬禮也要挑個好日子,包括火化和下葬的時辰都有講究,老一輩人很看重這些。地師會算日子,紅白喜事的老板一般有地師人脈。
    陳姝則小聲跟林知語說她奶奶去世時葬禮的流程。那是她從頭到尾親身經歷過的,比普通參加別人葬禮的人要印象深刻很多。
    林知語記錄下流程節點,只待王子越出來後确定時間就可以聯系各邊的人。
    肇事司機顫顫巍巍地将一疊錢送到林知語手裏,“葬禮,用這錢,這是我所有存款,對不起。我、我還要賠多少錢?我一定去賺,但是我現在拿不出來……”
    “對不起這句話你不應該對我說。”林知語擦掉眼淚,看向從太平間走出來的王子越。
    王子越拿起那疊錢,塞進肇事司機的外套口袋裏,“不用了,不用賠了,她們花不了錢了。”
    王子越無力地揮揮手,“是我媽闖了紅燈,我們都有過錯,你別記着我們了,過你的生活去吧。”
    要恨的人,不是他。
    “子越……”
    林知語蹙眉喃喃。
    她是刑辯律師,王子越是人民警察,對交通事故致人損害的責任分配都了解。貨車司機撞死了人,就算那人是闖紅燈的,但是貨車的速度肯定不慢,說明沒有遵守路口減速的規則,也有責任要承擔。
    王子越就這麽放過肇事者嗎?
    也許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吧。
    林知語想,如果葬禮過後王子越想要追責,那她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幫他。
    年少時的悸動早已撫平,但是少年義氣和多年友誼永遠長存。
    這一場葬禮,辦得風風光光。
    有人說,風光是給他人看的,是虛榮。但陳姝他們親身經歷了,很明白,他們只是希望匆匆離世的人如果殘存靈魂,看到這一幕能夠遺憾圓滿。
    他們活着的人,也需要忙碌的安排來麻痹大腦。
    葬禮就辦在聞香街,以聞香小店為中心,放了十張圓桌。王家沒有親戚,但好友怎麽會沒有?聞香街的街坊鄰居都是好友。
    街坊鄰居的男女老少都給手臂束上白布條,進聞香小店,對着靈堂上的兩個女人拜上三拜,敬香倒酒,然後坐街邊的圓桌上熱熱鬧鬧吃上兩天的席。
    第一天靈車來,腿腳好的跟上四位披麻戴孝的年輕人上車去殡儀館,給她們送去火化。第二天,一條街的人在街邊排成長隊,送她們下葬,入土為安。
    懂“哭”的老人,抹着手帕“哭靈”,不懂哭的年輕人掉眼淚。
    “子越啊,你是個年輕人,”第二天的晚飯桌上,姜外公跟王子越碰了碰杯,将白酒一飲而盡後心疼道:“日子還是要過好,以後常來我的藥堂串門,住我家都行!”
    王子越擠出一抹笑,也将白酒一飲而盡。
    宋致沉默地看向他。
    陳姝也擔心他的狀況。
    曲終人散,向餐館借的桌椅還回去,聞香小店除了多了兩幅遺像外,一切幾乎恢複了原狀。
    宋致在掃地,陳姝撬燭臺上凝固的蠟燭,林知語擺正店內的小桌椅。
    王子越忽然撲通一聲,朝宋致跪拜一下,調轉方向,朝陳姝和林知語都跪拜了一下。那框框砸頭的聲音,吓得兩個女生一下子腦袋懵掉。
    宋致放下掃帚,強硬地拉王子越起來,聲音很冷,“你不要做傻事。”
    陳姝和林知語對視一眼,紛紛上前拉住王子越胳膊,頗有一種“我盯着你,我看你敢不敢做傻事”的氣勢。
    王子越掙開她們,“沒有,沒有的事,你們想多了。”
    林知語:“那你突然這樣子做什麽?會吓死我的知不知道!”
    “我這一生能得你們三位好友,感激不盡。”王子越眼眶紅了,他抹了下,說:“我不會自殺的,放心,我這條命還有價值。我想去旅游了。”
    林知語一屁股在小木凳上坐下:“旅游好啊,出去散散心。”
    宋致看着他,問:“去哪?去多久?”
    “去海邊吧,大概去一百天?”王子越仰頭望了眼兩位可愛女人的相片,說:“她們以前就說想去海邊旅游,我一直不放心,不讓她們去,這次我帶上她們去徹底玩一玩。一百天之後,我再跟你們聯系。”
    “放心啦,我一定會回來的。”
    王子越笑着将自己緊張的發小以及兩位女生推出聞香小店。
    林知語拍拍陳姝的肩膀:“走吧,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消化消化。”
    宋致一步三回頭地望向熄了燈的聞香小店。
    他周身萦繞着不安,陳姝反複多次看着他的臉,和他有了通感。
    最好的朋友似乎要離開聞香街了,王子越執着的人沒有了,自然不再執着于聞香街,他可能會去天南海北。
    人生海海,聚散終有時。
    二十年的朋友彙于聞香街,散于聞香街。其他的人來來走走,能停留在宋致身邊的,能有幾個?
    陳姝突然很想伸手抓住宋致的手。
    她也這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