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禮
晚間六七點, 夕陽逐漸歸攏殘餘光斑，一彎銀月穿透雲層，朦朦胧胧地別上枝頭。
烤肉店迎來了一天當中的鼎盛時段。
饒是處于喬憶爾為了躲起來吃冰，專門挑選的僻靜一隅, 亦能聽見遠處服務員招待新客的熱情呼喚。
然而那些嘈雜聲響飄至此處, 又似被鬼塑神造的詭異屏障隔斷, 模模糊糊，辨不真切。
唯一清楚分明的感官集中到眼部, 集中到防不勝防闖進視網膜的畫面。
隔空與林奶奶蒼老昏黃的瞳光對上的頃刻間, 喬憶爾雙眼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九級地震，大驚失色，着急忙慌地和林煦拉開距離。
她恨不能原地失憶，同他壓根不存在相識關系。
但時至此刻, 他們哪裏還需要用物理距離上的疏遠來遮遮掩掩？
從林奶奶一眼可見的錯愕表情中, 足以斷定她出現的時機不湊巧, 剛好撞破了他們接吻的場景。
林煦同樣是才發現家中的老佛爺銮駕親臨，思路短暫抛錨。
他率先反應過來這一點，往左邊跨出兩大步，去牽喬憶爾的手。
喬憶爾吓得呆若木雞，但當着林奶的面，仍舊條件反射地要掄胳膊甩掉他。
林煦指尖用力, 牽牢她說：“已經被發現了。”
喬憶爾才放棄了徒勞無功的掙紮，認命般地和他走向奶奶。
林奶奶是在電話裏面聽說小孫女一個人吃飯，心疼不已, 特意丢開幾個相約逛園子的老姐妹, 從莊園趕過來，陪她吃飯唠嗑。
她沒有提前知會喬憶爾, 就是想給她一份驚喜。
這家燒烤店地理位置優越，開在通往君悅庭的必經之路，林奶奶坐車經過，不經意從用大塊透明玻璃裝扮的外牆，瞅見一雙孫兒孫女。
她倍感奇怪，林煦不是說在和女朋友約會嗎，怎麽和喬憶爾在一塊？
于是，林奶奶讓司機就近停靠，下車走了進來。
燒烤店內餐位無數，戶限為穿，好在喬憶爾和林煦的外在條件皆是出類拔萃，叫人過目難忘。
林奶奶運氣又好，進門就遇上了一個對兩人留有深刻印象，了解他們行蹤的服務員，只打聽了一次，就在她詳盡的指引下找了過來。
林奶奶遠遠瞧清楚他倆的第一幕便是林煦忽然從側邊冒頭，一把奪過喬憶爾手上的勺子，一口又一口地搶人沙冰吃。
她難免有些生氣，腹诽那個臭小子怎麽能搶妹妹的吃食呢！
林奶奶擡步往前走，打算過去替小孫女出一口氣，好好教訓臭小子一頓。
如何能夠預料，她方才邁過兩三步，斜前方的一男一女驟然縮短間距，吻到了一起。
林奶奶年輕時張揚恣意，毅然決然背井離鄉，從煙雨江南嫁來皇城腳下，陪同林爺爺在家族混亂期間厮殺出一條血路，親歷過不少刀光劍影，煮豆燃萁的震顫場面。
她自認活到這個歲數算是經多見廣，再沒有什麽事情可以使她驚詫搖晃。
怎麽也想不到，更大的震動還在後面，來自于最為寵溺的一雙孫兒孫女。
林煦和喬憶爾十指相扣，站去她面前，紛紛喊一聲：“奶奶。”
林奶奶眸光晃蕩不休，徐徐下移，落向他們親昵交纏的手上。
從前不是沒有看過兩人手牽手。
那是他們純真無邪的孩童時期，十一二歲的喬憶爾腿短體力差，吭哧吭哧追在高高瘦瘦的少年身後，甭管怎樣使勁兒也跟不上。
她沒走幾米就賴着不肯走了，撒嬌嚷嚷，委屈巴巴地喊“哥哥”。
林煦煩不勝煩，主動剎停急促的步子，回過頭牽她。
現在依然是他主動朝她伸出手。
但兄妹和男女之間，這個動作承載的意義天壤之差。
“我們在一起了，我的女朋友就是喬喬。”林煦緊密拉住喬憶爾，字字清晰地告知。
喬憶爾羞赧又惶恐，膽怯觀察奶奶的反應，生怕她完全無法接受，氣急敗壞，傷了身體。
這個事實着實超出了林奶奶的預測，迎面呼嘯的沖擊可想而知。
她一時難以緩過來，木僵着一瞬不動。
林煦掃一眼來往混雜的周邊，提議道：“這裏不方便聊事情，附近有家茶室，我們去那裏吧。”
林奶奶生硬地點點下巴，不受控制地去瞟他們牽上的手。
喬憶爾和林煦松開手，一人攙扶她一條胳膊。
林奶奶約莫路上都在消化，全程面色凝重，一聲不吭。
沒幾分鐘，三人坐去一間古味盎然，用雕花門窗隔出來的茶室，極具私密性。
喬憶爾和林煦并排坐一邊，正面面對奶奶。
與至親家人關起門來談事，林煦脊梁挺直，坐姿少見的端正，面目表情鄭重其事，不見絲毫散漫。
他攬去了講述前因後果的活，沒讓喬憶爾多費丁點兒口舌。
她也講不出來，一顆心惶惶不安，砰砰亂撞，思緒比盛夏的滂沱大雨更混亂失序。
林奶奶細致地聽了半晌，難以言喻的複雜目光從喬憶爾身上移向林煦，反複确定：“所以是你小子先喜歡上喬喬，先追的喬喬？”
林煦不假思索：“是。”
喬憶爾局促地耷拉眼皮，摸摸鼻尖，率先動了歪心思的人一定是她。
确定完這一項，林奶奶又不言語了，就那樣神态莫名，耐人尋味地注視他們。
喬憶爾被她盯得心裏沒底，葉家小孫女和資助對象的風風雨雨又被湍急洪流沖上了岸。
赤/裸露骨地逼她直視，比對己身。
喬憶爾好怕奶奶怨怪，自己落得一個和葉家那位資助對象一樣的下場，一夜之間從全家的寵兒跌落為厭棄者。
再流言纏身，被滿城的世家望族非議，冠上身為寄人籬下的外來客卻沒有自知之明，勾引繼承人的惡名。
喬憶爾蔫頭耷腦，無措地咬起下嘴唇，打算站起來認錯了。
林奶奶卻忽然綻放嘴角，爽朗地笑出了聲。
喬憶爾愕然，同林煦一塊兒擡眼望她。
“奶奶，您是太生氣了嗎？”喬憶爾小心翼翼，不确定地問。
“我為什麽要生氣？”林奶奶瞧着他們，笑得見牙不見眼，“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喬憶爾茫然地撲扇眼睫。
林奶奶渾濁一片的眸光逐漸清明，洇開顯而易見的慈愛疼惜，在他倆身上來來回回。
“看見我的寶貝孫女和寶貝孫子一下子都找到了幸福，真好真好。”林奶奶連續兩個“真好”飽含情緒，發自內心的欣慰。
此情此景與喬憶爾腦海中的天崩地裂大相徑庭，她暫且沒能跟上節奏，訝異地瞪圓了眼睛。
林煦對于現狀的接受程度每一次都遠高于她，他探出右手握住她，淺聲笑道：“我就說吧，奶奶開明大義，不會反對我們的。”
聞此，喬憶爾再去瞧奶奶面上自然而然的祥和歡笑，慢慢相信了，情不自禁呼出一口氣，打彎了眉眼。
林奶奶卻笑容一收，煞有介事地板起臉：“不對，我是有一點生氣的。”
喬憶爾剛剛浮出的薄笑凍住，脆弱的心髒又開始搖搖欲墜。
“你們去年就在一起了，為什麽不第一時間和我分享？”林奶奶不滿地控訴，“過年還在我們面前演呢，難不成你們覺得我很古板，會逼你們分手嗎？”
接二連三的問題砸得喬憶爾發懵。
林煦趕緊将責任攬下：“奶奶，我們也沒在一起多久，不是想等穩定一些再告訴您嗎。”
“什麽叫穩定一些？”林奶奶沒好氣地回，“難道你小子還想着可能會和我們喬喬走不下去？喬喬這麽好的姑娘，能答應做你女朋友，你晚上就躲被窩偷着樂吧，你該考慮的只能是如何對喬喬好，讓她一直願意和你處對象。”
她立馬轉向喬憶爾，改換和緩語氣：“當然啊喬喬，如果你哪天不喜歡這個臭小子了，想和他分手，奶奶百分百支持。”
耳聞林煦挨罵，喬憶爾即刻慌了：“奶奶，不是的，是我不讓他和你們說的，我怕……”
斷了半截的一句話似乎也如尖銳鐵鈎，勾動了林奶奶之于葉家那樁鬧得沸沸揚揚的悲劇的記憶。
她眼中劃過好些自責，坐過來拉起喬憶爾的手，語重心長地講：“傻孩子，你和阿煦雖然互相喊哥哥妹妹，但又沒有血緣關系，只要你的選擇不違法亂紀，不觸碰道德底線，我們怎麽可能不依着你？”
喬憶爾眼眶一熱，展開雙臂抱住她，撒嬌地蹭肩膀：“奶奶對我最好啦！”
林奶奶被她甜軟的嗓音喚得喜不自勝，同他們吃過幾塊茶點，窗外的天幕徹底暗下來。
林爺爺獨自一人在家，盼老伴盼得打來了好幾個催促電話。
他大概急得團團轉，言辭迫切，旁敲側擊地問她逛園子的同好中是不是有老頭，還是長得不錯的那種。
林奶奶哭笑不得，只得先以馬上就回去了打發掉他。
“我故意瞞着你們爺爺呢，我要回去親口告訴他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林奶奶不再久留，起身離開。
喬憶爾和林煦随之站起來，送她上車。
坐到轎車後排，林奶奶讓司機放低窗戶，一面揮手說再見，一面若有所思地盯了林煦兩眼。
她餘光囊括愈發昏沉的月夜，欲言又止，最終收回了問他什麽時候走人的話。
喬憶爾和林煦目送轎車平穩地駛遠，調轉方向回了君悅庭。
一蹬掉鞋子跑進家門，喬憶爾就毫無形象地癱去沙發，松弛地高聲感嘆：“以後終于不用在他們面前演戲了！”
林煦擺正被她亂拖亂放的鞋子，洗幹淨雙手，坐來她身側：“嗯，可以當着他們的面，光明正大行駛我男朋友的權利了。”
喬憶爾想到先前被奶奶當面撞破的親熱，很難不害臊。
她用力拍他胳膊一下：“還是不能太過火。”
“行，”林煦嘴角一揚，不懷好意地回，“咱們私下過火。”
說着，他傾身朝她壓去，要接上那個在烤肉店內克制隐忍的吻。
偏在這個時刻，喬憶爾手機震動兩聲，是林奶奶發來的微信：【喬喬，我給你和阿煦準備了交往禮物，估計快要送貨上門了。】
剛一目十行地讀完，門鈴就響了。
喬憶爾推開林煦，催他去拿：“奶奶送的禮物。”
林煦不情不願，但門鈴聲急切刺耳，他淺啄她一口，逼不得已蹭起身，大步走去開門。
半分鐘不到，他重新合上門，捧回來一個快遞紙盒。
喬憶爾好奇，湊上前詢問：“是什麽啊？”
“不清楚。”林煦把紙箱翻來覆去地看，沒瞧見産品名稱，索性取來小刀劃開。
喬憶爾喜歡拆快遞，盒口打開就忙不疊探頭去望。
體積不小的紙箱被塞得滿滿登登，內裏整齊碼放了長方形小盒。
顏色各異，包裝各異。
喬憶爾随手撿起一個粉色的細看，上面赫然寫有：超薄，顆粒裝，草莓果香。
她天真的眸光忽而閃爍，遲鈍地覺察出來這是什麽，白淨臉蛋漲得通紅，燙手山芋似地把它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