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一道流星追随着肉眼難辨的黑霧, 穿過下方排列整齊的村部,直抵卯安主城,在主城心髒區域的唯一一棟高樓頂端, 停了下來。
    柳期的異能畢竟沒有遮掩身形的效果, 有幾艘浮艇都發現了這一閃而逝的光線。只不過那光芒消失太快, 快得好似幻覺。浮艇上幾個空勤兵都下意識揉了揉眼,狐疑地轉動探燈照去, 什麽都沒發現。
    但他們依然比總理府辦公大樓的士兵好一些,畢竟捕捉到了這點幻覺般的異常。辦公大樓樓頂執勤的衛隊士兵, 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頭上飄浮着的漆黑濃墨, 更發現不了包裹在濃墨中的兩人。
    柳望俯瞰着下方的總理府, 方才那種傷感中帶着熟悉的心緒沒再騰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口的落寞。
    數度想要張嘴, 又數度沉默不言。
    柳期知道這就是他所說的“故地”, 雖不明白“故”在哪裏, 但她清楚, 此刻沉默傾聽,才是她應該做的事。
    柳望終于笑了一聲, 問道:“你可曾記得自己五歲時候的事?”
    他話問出口, 實則沒期待柳期回答。畢竟對于成人而言,年紀越大, 幼年的記憶便越稀少。只有他這種老年人, 好似在一個圈上走過了大半程, 越接近終點, 對起點就看得越清楚, 那仿佛遺失已久的記憶, 紛紛回頭,鮮明得刺眼。
    不料柳期點了點頭:“只記得一件。”
    柳望“哦”了一聲:“哪一件?”
    柳期淡淡道:“我母親難産去世,我父親連喝了一個月的酒,我挨了一個月的餓。”
    柳望一愣,端詳着她的面龐,那神情平淡到和語氣如出一轍。這讓他破天荒感到難為情,連柳期都能這麽坦然,他一個快入土的人,怎麽好意思在這扭捏來去。
    當然,她畢竟是柳期。
    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了解她的時機,說千載難逢也不為過,但柳望下意識拒絕順着她的話問下去。
    他開口道:“跟你類似,我五歲的時候也死了親人,家破人亡。呵,準确來說,是國破家亡。”
    柳望在下方找着記憶中的痕跡,又沉默下來。
    他感到柳期看了過來,奇道:“你知道?”
    柳期點頭:“聽李清雅提過,七十五年前,蘭陵突擊入侵卯泰。就在帝山上,卯泰軍大敗,蘭陵勢如破竹,攻入總理府,當場屠盡總理一家,将國庫和卯安糧倉搜刮一空,又從學校抓了一批孩子,揚長而去。”
    她下意識只簡單描述了一下事件,卻沒提後來卯泰國民冠到事件上的名字——淩嘉之恥。
    柳望回憶着當時的境況,笑道:“大體沒錯,當時卯安軍區的卯泰軍弱到連半天都支持不了,梁安和聊安軍隊趕到時,蘭陵早已越過邊境,回到自己領地了。都說爹慫慫慫一窩,都城毫無抵抗之力,梁安和聊安也沒膽子出軍還擊。呵,當時的蘭陵和北南營、南江南連年開戰,忙到連種地的時間和種地的人都沒有,只能用這種打家劫舍的土匪法子搶物資,也是沒辦法。”
    毫無疑問,柳望是當時被搶走的孩子之一,但他的話中,卻沒有絲毫對蘭陵的憤恨。這讓柳期又疑惑地看過來。
    柳望說道:“之所以殺總理,既是為了震懾,讓卯泰不敢還擊,又是為了引起卯泰內亂,讓他們根本沒空沒心思還擊。但除此外,蘭陵軍從帝山一路到總理府,沒殺一個國民,沒燒一座房子。除了搶物資,其他慶功的事一樣沒幹。”
    柳期不認同道:“但他們搶了糧,讓卯泰人餓肚子,也抓了人,讓那麽多孩子背井離鄉,失去親人。”
    柳望點點頭,嘆了口氣:“倒是沒錯,可我畢竟只有五歲,那些哥哥姐姐們一個都不認得,甚至被抓後也沒見過面。到了蘭陵後,我是被單獨安排的,就算後來見過他們,也認不出來。”
    他笑了笑:“也沒人敢說自己曾是卯泰人。”
    柳期這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年紀。按卯泰規定,女孩七歲,男孩則九歲才入學。柳望當時才五歲,想來不是在學校被抓的,而是這裏,被他稱為“故地”的卯泰總理府。
    想到這裏,柳期不由脫口問道:“你是淩嘉的兒子?”
    柳望笑着點頭:“第二十八任卯泰王,也是第八任卯泰總理,淩嘉之子。”
    雖然已有猜測,但真正聽到柳望親口說出,柳期還是吃了一驚。
    前卯泰總理的兒子,被蘭陵俘虜,卻成為了蘭陵之主?
    這是什麽狗血劇情?
    柳望比她還吃驚,怪道:“是你一路把我扶持到這個位置,你有什麽好奇怪的。”
    柳期道:“不是說只有兩年麽?難不成你十五歲就當上蘭陵王了?”
    “那倒沒有,那是之後五年的事。”柳望笑道,“不說別人,從軍俘到王位,我用了五年時間。別人為之側目,我倒是嫌太慢。不過沒辦法,蘭陵軍功制是出了名的嚴格,不經歷足夠大戰,要出頭不容易。南營江南估計啃蘭陵這塊硬骨頭也疲了,戰事逐年減少,把我兩年稱王的規劃硬生生拖到了五年,差點誤事。”
    兩年規劃,五年誤事……這段話隐隐透出許多信息,但太過隐晦。柳望沒明說,而且以他此刻的情緒波動,柳期也不好追問。
    柳望的笑容隐沒下來,漸漸沉浸在往事中,長長嘆了口氣,幽幽道:“家國家國,家是小家,國是大家。國民被綁,無異于孩子被抓,可我期啊盼啊,卯泰這邊始終沒有任何動靜。蘭陵在淩嘉支持中是沒有殃及池魚,可這不代表蘭陵就是好人。不,準确來說,他們在有今天沒明天的念頭籠罩下,都是一個個喪失人性的惡魔。那個建在泗莊城郊的大棚裏都是孩子,男孩女孩,都有。當然,五歲的我到了那裏,是最小的。”
    他頓了頓,又道:“當時的蘭陵全境都是戰場,這種大棚随處可見,每次戰役,死得最多的不是蘭陵軍,而是這些随軍的普通孩子。被異能波及,被自己人嫌礙事打殺,又或者戰前戰後被己方或敵方的士兵淩辱致死……各種死法都有。”
    柳期的眉頭越聽越皺,低聲道:“那你還設立春帳?”
    柳望搖頭道:“春帳是大棚的延續,但制度分明,對各方面都有細致規定。最重要的,它是絕戶政策的前奏。人人都在春帳誕生,人倫親情才會消亡。從春帳到絕戶,不過是一條工廠的生産線罷了。”
    柳期依然不認同,這個做法實在太沖擊三觀。但她沒再争辯,因為事到如今,她的只言片語以毫無意義。
    柳望也從回憶中脫離開,笑道:“以前不想說,現在說起來,這些舊事半點意思沒有。既然講古,要不我再跟你講些有意思的?都是我數十年來搜集拼湊出來的野史逸聞,沒有任何史料。我也從未跟人說過,是真是假,你自己分辨。”
    柳期狐疑地看着他,要他這麽賣關子的事兒可不多。
    柳望道:“你早聽出些端倪,沒錯吧?”
    柳期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點頭:“為什麽要趕在兩年內當上蘭陵王?是她跟你說兩年後有重要事件發生?”
    她問着,靈光一現,有兩件事驀然産生了聯系:“難道是昭陽?”
    沒等柳望回答,她又補充道:“我只想了解客觀事實,沒打算探究她的用意。”
    越是探究,便越會被她左右。但什麽都不了解,客觀講也不可取。
    “放心,我說過我只是她排布中很小的一環,只能算擦邊。”柳望道,“她給我的主要任務,跟你應該毫無關聯。她說過,不過是應一位老友之請罷了。”
    “柳青空?”
    柳望點頭,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神色。好在兩人籠在黑暗之中,估摸柳期看不真切。
    “那兩年裏,柳青空來找過她一次。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但柳青空走的時候,一言不發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最後竟對我深深鞠了一躬。從她嘴裏得知這是名震四鄰的昭陽君後,我才後知後覺地吓了一跳。又覺得青空大帝不愧是青空大帝,一百好幾的人了,除了頭發白一些,從頭到腳都還是壯年模樣,走起來來也龍骧虎步,氣勢不凡。”
    柳期不禁重新打量了一遍柳望,低聲道:“早該想到,什麽人能坐擁王位百年,也是她移花接木轉移了壽元吧。”
    “沒錯。她說過,之所以會來到蘭陵,是柳青空眼看壽元将盡,早幾年就找了她。柳青空不顧外界現實,建起一個世外桃源,點燃一顆屬于前代文明的火種,他會提什麽要求,可想而知。最終,她交給我的任務,就是在柳青空死後,保昭陽六十年不破。”
    真相又一次超出了柳期的想象,她驚訝又疑惑,問道:“晨曦計劃,是你提的?她為什麽不直接給柳青空繼續延壽,或者把你帶到卯泰,讓你成為卯泰王?憑你的異能,別說六十年,讓昭陽再遺世獨立百年都不成問題。”
    “我也有過同樣的困惑。不過琢磨了一輩子,也算琢磨出她的用意了。”柳望斟酌着回答,“轉移壽元的是失傳秘法,黃老二還說過,那也是違逆天道的術法。她本就逆天而行,再為柳青空延續壽命應該不難,但她沒有。這說明她根本就不支持柳青空的做法。或許第一次是支持的,但到第二次,她改了主意。”
    柳望沉思着道:“于我也一樣。也許她擔心我一旦深入卯泰,會成為另一個柳青空。當局者迷,不如讓我當個旁觀者,保持清醒。其實她的給的任務,我早就超綱了。”
    “她只需我牽制住晉安和夢昌,讓這兩匹狼圍着昭陽,幹流六十年口水。是我在深入了解昭陽之後萌發出一種好奇,好奇這樣與衆不同的文明火種,能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成為燎原野火。”
    柳望笑了笑:“不過事實證明,她是對的。以火克火,昭陽周圍都是熊熊燃燒的地獄之火,即便有我制衡其他兩國,它這顆火種,最終也從內部開始熄滅了。可以說,自打禛佰暗中培養崔左鷹成改革派接班人,它就已經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