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李清雅還在昏睡着, 不管是身為修士的孫道執,還是呂蓮軍中的醫療兵,都對她的衰敗束手無策。比起昨天, 陰沉光線下, 她的臉似乎比昨天還要灰暗, 毫無生氣。
    柳期把孫道執留下的瓷瓶放到兜裏,小心翼翼地攔腰抱起李清雅。一個小孩, 一個大人,曾經兩人身形相差極大, 但此刻枯瘦的她被柳期抱在懷中, 竟幾乎看不出成人模樣。道士內穿的白衫套在她身上, 連領口都寬松得滑向肩頭。
    一顆吊墜從她胸口滑了出來,停在皺皮包裹的鎖骨上。
    那是顆瓷白色的吊墜,一半是月牙, 一半是圓珠, 打磨得光滑溫潤。月牙半包着圓珠, 形似日月相連, 那圓珠透着一點鵝黃,乍一看好似一顆縮小的眼球。
    孫道執說過, 李清雅之所以能吊着一口氣, 是因為這條項鏈。而真正保住她的心神的,是圓珠中間的東西, 極可能是那點鵝黃顏色的神秘事物。只是以柳期的眼光, 怎麽也看不出這項鏈的特殊之處。
    用神秘事物煉制還神丹, 只有兩成幾率治好李清雅, 但即便治好, 李清雅也只能用這種蒼老的形态活下去。
    兩成……太過冒險了。
    但柳期一時間的猶豫, 使得李清雅連冒險的機會都已失去。孫道執随柳望一起行動,能否活下來都是個未知數。
    但柳期知道李清雅是不願茍活的。于她而言,殺死吳山已經是最完美的落幕。讓她活成一個廢物,什麽都做不了,反而更加痛苦。
    只不過這種類似于要不要拔管的決定,柳期實在做不了,也不該讓她來做。但李叔張姨都已經死了,能幫李清雅做決定的,還能有誰呢?
    柳期仔細地把項鏈塞回李清雅胸前,橫抱着她走出小院。雷翼展開,她的身形閃電般直沖雲霄,而震顫中的根根雷羽,以強勁力場驅散掉連綿雨水,沒能打濕李清雅半片衣角。
    從高空俯瞰,祖庭中的道士們已行動起來,把守住了前後廣場上山要道。有道士看到這一閃而逝的光,吶喊起來,但其他人趕到時,柳期已然消失在陰雲之中,不見蹤跡。
    她要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能夠安置下李清雅的、讓李清雅也舒适一些的地方。而腦中所想,這樣的地方只有一處——總理府。
    按照平權協定,修士不可濫殺進化者,不可侵犯進化者碎土主權,進化者反之亦然。但其中也有例外,那便是仇殺。
    只不過仇殺要經過審批,要報上聯盟和仙盟組成的共議會備案,只有備案通過,共議會才不會介入幹擾。若是違反規定,不論是誰,共議會都會追究到底,給予“共議共誅”的審判。
    當然,上述受保護的範圍中,變異種不在其列。
    而殺死孫元盛的柳期,正是一個變異種。
    這是孫元一不能肆意妄為的原因,也正是黃懷突然強硬起來的理由。
    一直沒吭聲的葉昌突然開口,響應黃懷:“黃秘說得沒錯,孫掌門若對平權協定有意見,大可以跑一趟隐元仙陸連雲山,仙盟就在那山上。孫掌門若不認路,葉某可以給您安排一個向導。”
    劉進洪悄悄投去驚異的目光。要知道,葉昌所在的夢昌洲便是隐元仙陸的附屬國。葉昌主導的夢北派一直主張脫離仙陸,成為獨立的進化者國家,但他開口的重點,顯然在後一句。為了威懾孫元一,他竟一反平日主張,借用了隐元仙陸的名頭,狐假虎威。
    劉進洪稍一琢磨便反應過來。想來是孫元一剛才形容呂蓮的話激怒了葉昌,葉昌這句話,擺明了是告訴他天外有天,你崂山派是呂蓮的天,但仙盟,仙盟所在的隐元仙陸,更是你崂山派頭頂上的天。
    果然,孫元一不再提進入卯泰內地的要求,轉而說道:“本座不強人所難。”
    他有意無意瞥向劉進洪的位置:“之所以要找黃金對質,是因為孫道真言之鑿鑿,給你們卯泰造成巨大損失的柳期,沒有死,很可能藏在你們卯泰。既然你如此肯定她已經命喪死澗,那本座就退而求其次。”
    他這話令在座之人都悚然一驚,尤其是劉進洪和晉安全,不約而同看向黃懷。黃懷明明說過,那個可怕的變異種已經自爆了。
    只聽孫元一繼續道:“要麽你找來柳期的屍體,一塊碎肉,一節骨頭,一根頭發都好,本座自有辦法确認是不是她。要麽你把黃金叫來,讓本座細細詢問。”
    黃懷鏡片後的眼神又沉了下來。
    孫元一還沒說完。
    “而在此之前,勞駕各位移步祖庭,屆時想怎麽談怎麽談,不耽誤你們的大事。”他說着又望向劉進洪,“若柳期未死,有本座坐鎮的祖庭便是最安全所在,你說是吧,聯盟特使?”
    劉進洪下意識便要拒絕,可聽完全部的話,那拒絕的言語便卡在喉嚨裏,變成了:“有……有道理。”
    黃金冷冷的目光瞟了過來。
    劉進洪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從柳望腿後探出頭:“各位的意見呢?”
    “蘭陵同意。”
    第一個開口的竟是柳望。
    劉進洪擡起眼,只覺眼前一黑,柳望已然站到了桌邊,面朝黃懷笑道:“孫掌門上趕着為會談出一把子力氣,減輕卯泰防衛壓力,黃秘書長何樂而不為?”
    “老師說得對。”葉淩也直起脊背,“你們說呢,葉城主,晉胖子?”
    莫名其妙被起了個戲稱的晉安全連連點頭:“晉安也同意。”
    葉昌則瞥了兩眼桌上居高臨下的孫元一,微微颔首:“沒意見。”
    黃懷仍是沒吭聲。
    劉進洪反常地沒等他一錘定音,自顧站了起來:“那就這麽定了。黃秘,勞煩派兩艘浮艇吧。”
    “何須麻煩。”
    孫元一袍袖一揮,一道白光射到樓外,懸停在空中。衆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精巧的白玉船,只有手指長短。那小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放大,最後體型竟比浮艇還要長出兩米,船底雲氣缭繞,仿佛踏着雲海白波。
    樓外的卯泰浮艇忙不疊下沉,讓出位置。
    孫元一身形一閃,便立定在船頭。以劉進洪為首,其餘諸人紛紛上船,最後只留下兩人遲遲未動。一個是柳望,另一個是黃懷。
    晉安和蘭陵是争食昭陽的對手,彼此從未對付過,同理,晉安全和葉淩兩人從碰面到現在,不但嘴上針鋒相對,還動過一次手。然而這會兒的晉安全地看向樓內,略顯緊張地問道:“柳老先生,怎麽不上船?”
    那模樣,好像他才是柳望的學生。
    沒辦法,沒有柳望在,他根本不敢和孫元一共處一室。
    柳望走到只剩金屬框架的牆邊,戲谑笑道:“凡夫俗子,可不敢雞犬升天。這仙舟,老頭子我消受不起。”
    話音未落,衆人只覺眼睛一“眨”,柳望已然不在會議室裏。而不遠處的空中,那高瘦的白發老人負手而立,好似被無形之物托着,以閑散惬意的身姿飛向祖庭。衣衫獵獵,白發飄拂。
    葉昌似有所覺,看向葉淩,再看向晉安全。可前者被面具所蕩,臉上只有沙塵漫天,後者則一臉驚異,似乎只驚嘆于柳望的異能,而絲毫沒有感知到那絲絲縷縷的異能氣息。
    從不在異能上跟人攀比的劉進洪,對這種景象早已見怪不怪了。他小心翼翼地對孫元一道:“孫掌門,那個年輕小夥子,是聯盟通訊員,勞煩一并帶上。”
    又轉過頭,催促黃懷:“黃秘,快上船啊。”
    黃懷站了起來,卻沒動腳,說道:“按孫掌門要求,我先去布置一下搜尋屍體的人手,稍後便到。”
    不料孫元一又說了句“何須麻煩”,探手一抓,下方一艘浮艇竟被他隔空扯了上來。那浮艇上的士兵中,只有一人沒穿黑色軍服,白襯衫早已濕透。
    是明盛。
    作為浮艇上唯一一個沒有異能的人,明盛反而比其他卯泰兵鎮定許多。他看向走過來的黃懷,和他無聲地碰了一下目光,便輕輕點了下頭。
    黃懷也踏上白玉船。
    明盛則趕走駕駛員,操控着浮艇離去。
    孫元一轉過身,淡然道:“一字不發,好默契。”
    他話語平淡,可大家都聽得出來言下之意。不過是找變異種屍體而已,為何不能明說?是不方便說,還是不想說?
    白玉作舟,風雨辟易,一道流光追随着高空人影,破空而去。
    下方數萬雙眼睛中,三個人又退回到無人的角落。
    “那是誰?好大威風!”
    九清清感嘆道,她心目中的救世主,就該是這種睥睨衆生的姿态。
    白莊凝眉看向崔左鷹道:“難道是崂山掌門?”
    崔左鷹也在思考,但他沒有他們那麽意外。蘭陵、呂蓮和崂山已經結盟,代表蘭陵的是柳泉,代表呂蓮的是孫道真,而代表崂山的,本以為是監院孫元盛,沒想到是掌門孫元一。
    可為何孫元一這時候過來?朝白不是說打頭陣的是蘭陵和呂蓮麽?孫元一氣勢洶洶,一來就炸了幾層樓的玻璃,還墜毀兩艘卯泰浮艇,鬧出這麽大動靜,又是為了什麽?
    先不提孫元一,剛才那一方從下往上飛上同心樓的夜幕,又是誰?難道是柳泉?
    只有他名為“夜使”的異能,最符合那方詭異的黑暗。
    可柳泉又為何要這麽做?不是說等到會談結束的一刻,再動手攻打卯泰、殺黃懷的麽?難不成不是會談結束時動手,而是會談中就動手?
    還是說,他這麽做,純粹是為了應對孫元一?
    事情越來越複雜,矛盾的地方也越來越多。
    崔左鷹仰起頭,望向被高樓阻隔的帝山,輕聲道:“不通就是不通,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可能永遠都想不明白……”
    他看了眼疑惑的白莊和九清清,笑道:“走。”
    “去哪?”
    崔左鷹十指交握:“繼續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