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叛徒!你們都是叛徒!”
    孫道真的指尖從殿外跪伏的呂蓮軍上掃過, 最後顫抖着停在殿內的親兵身上。
    “你們忘了我們一起立下的誓言了嗎?把丢掉的膝蓋撿回來,做一個堂堂正正的進化者國度,永不為奴!”
    他的嗓音沙啞到極致, 幾乎只留下磨耳的氣聲。但這不妨礙裏外所有人聽清他說的每一個字, 士兵們把頭伏得更低, 而道士們則不約而同抽一口冷氣,小心翼翼看向殿內沉默的掌門。
    就如同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 沉默往往是爆發的前兆。
    孫道真沖到那名親兵跟前,奮起一腳将他踹倒在地, 而後撲上去就是一頓亂拳, 似乎把滿腔絕望和悲憤都宣洩到對方身上。很快, 釋放掉怒火的他似乎冷靜下來,連滾帶爬地從親兵身上翻下來,雙膝跪地, 手腳并用地爬向掌門。
    他的扭曲的臉上滿是涕淚, 通紅的眼睛彎出祈求的弧度, 一邊爬, 一邊嘶聲哭泣道:“掌門,我錯了, 我知錯了……”
    上一刻還在痛罵呂蓮軍沒了膝蓋, 下一刻自己便跪下求饒。巨大的反轉不只讓道士們睜大眼睛,連殿外的呂蓮軍都不禁擡眼望來。
    然而孫道真身後的親兵驀然叫道:“掌門小心!”
    砰聲響起。
    冒煙的槍口由下往上, 對準孫元一的胸膛。而他胸前的湛藍道袍上, 一個急速旋轉的陰陽魚将一顆高熱氣彈擋在外面。眨眼後, 那氣彈消失無蹤, 甚至沒再道袍上留下半點印記。
    孫道真還要開槍, 但他發覺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無論如何都動不了了。他的身體漂了起來, 緩緩靠近面如石刻的孫元一。
    孫元一終于開口了:“叛徒?你說得不差,他們确實是叛徒。”
    孫道真張了張嘴,才發現這次連說話都成為奢望。但他滿臉漲紅,額頭青筋暴露,顯然實在竭力掙紮,希望能擺脫術法控制。
    毫無疑問,他的努力都是徒勞。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孫元一的臉越來越近,直到相差只有一線,他的身體驀然又轉了個身,上擡的槍口在無形壓力下一點點下沉,對準地上的親兵。
    親兵竭力維持平靜的神色開始崩解。
    孫元一的話響起在孫道真耳邊:“你是呂蓮之王,下屬背叛,該如何處置,不用本座教你吧?”
    孫道真拼命搖頭,喉嚨胸腔中發出連續而急促的不明音節。握槍的右手早已不聽他控制,然而食指上傳來的扳機觸感,卻一點一點,真真切切地傳遞進他腦中。
    那親兵比他這個呂蓮王要鎮定得多,即便面帶驚恐,也冷靜地接受了現實。他說道:“屬下知罪,任憑掌門處置。只是屬下希望掌門能饒過其他……”
    砰!
    親兵的話停在一半,高熱氣彈從他眉心沒入,又從腦後穿出,在飚射的紅白液體裏,深深透進他身後的地板上。
    暗紅的血從他的眉心流淌而下,好似一行熱淚。
    貨箱上方有一道細細的開裂縫隙,而一把神出鬼沒的短刀,将縫隙中透出的微光投射到各個角落。
    朝白的異能不似無色。無色縱使“隐身”,他手裏揮舞的唐刀需要遵照自然法則,終歸有跡可循。而朝白的鋼色極白的短刃,下一秒還是自上而下,下一秒便能從左到右,再下一秒,就能随黑影出現在幾米外。
    他的異能沒有柳期形容的那般不堪,相反,在捕捉到敵人視線死角的剎那,他的行動稱得上優雅從容。因為在他的時間裏,被捕捉到的剎那時間能被拉長到極限,長到他慢悠悠靠近敵人的要害,然後慢悠悠将短刃插入要害中,轉上兩圈,最後再慢悠悠離開。
    那是他朝白專屬的時間。
    當然,這只是針對其他人而言,柳望除外。
    “虛無”這個異能名字,還是柳望給他起的。
    當他踏入虛無,夜使化身的柳望也是虛無。虛無入侵虛無,從來沒有結果。
    又一次徒勞交錯後,兩人相向而立。那一方同樣神出鬼沒、無處不在的夜幕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重組為柳望的身體。
    他先出來一張面帶微笑的臉,看着朝白道:“你确實只有這點能耐,七年前如此,七年後也沒變。但我知道,你手裏的出自無焰工坊的刀,可不止這點能耐。小白,你知道老師我沒什麽耐心。”
    朝白眯了眯眼睛。他的異能确實從一進化就是巅峰,沒有更差,但也不像黃登禾和葉淩的異能,可以随着不斷的訓練變得更強。為了加強戰力,他找到無焰工坊,等了整整一年,才拿到這把為他專門打造的霜雪。
    說實話,這把融合了異骨的短刃,他提出對無焰工坊提出要求之初,要對付的假想敵就是他的老師,柳望。
    不,到了這時候,應該叫他原本的名字——柳泉。
    這幾天回想起來,他才隐隐覺得,也許自己心底早已看清了老師這個人。一個狂妄自大,只因那幅畫像上的女人才隐忍至今的特級進化者。而那極限壓抑的隐忍中,仍然隐隐透出他毀滅一切的欲望。
    這樣的人,這樣的老師,不是蘭陵的希望,絕對不是!
    朝白握拳的另一只手慢慢松開,掌心躺着一粒源石。那是一顆品相最好的甲級金晶,即便在黑暗中也金光四射,在四周散射下水流般的光輝。
    他盯着兩米外的柳望,慢慢把僅有半截手指大小的金晶塞入刀柄。金光隐沒,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氤氲的如同霧氣般的白光,從那巴掌長的短刃上發出。
    整個貨箱內的溫度急劇下降。
    槍聲響起後,那只持槍的手沒過多停留,便再次轉移,一點一點掃向殿外的呂蓮軍。
    被槍口掃過的道士們下意識瑟縮了下身體,縱然知道自己有不少手段對付高熱氣彈,但他們依然難以抑制地生出避讓沖動。那把槍看似是在孫道真手裏,可誰都知道,真正握槍的,是他背後的掌門。
    瑟瑟發抖的呂蓮軍也是如此。那親兵是他們的頭領,他帶着他們背叛呂蓮王,本意是求一條生路,最終卻落得一槍斃命的下場。
    對抗掌門是死,放棄抵抗也是死。
    誰能不怕。
    可剩下的十九個呂蓮兵,這十九個異能都遠遠超出孫道真的進化者,沒一個人敢生出抵抗之心。他們甚至連一句求饒的話都不敢說,只是不約而同再次伏下身體,在青石地板上一下又一下磕得頭破血流。
    你們起來啊!革命哪能不流血,獨立哪能不流血!你們起來啊!
    孫道真吶喊着,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像極了困獸的怒吼。
    但一個冷淡的嗓音輕而易舉讓這種怒吼平靜下來。
    “殺一個叛徒,能否平息你的怒火?”
    能,能……
    孫道真嗚嗚點頭。
    然而扣動扳機的觸感又從指尖傳來,一下一下,緊密不停。砰砰砰……不知多少下槍響過去,殿外成片藍色軍服的呂蓮兵一個接一個倒下。最後兩名士兵神色失控地直起上身,可他們的膝蓋牢牢粘在地上,別說施展異能救命,連站起來都成了妄想。
    同樣眉心中槍,兩人頹然倒下。
    孫道真赤紅的眼睛裏,竟有血淚淌了下來。
    “你能。”孫元一心念轉動,讓他轉過身,再次面對面,“本座不能。”
    自從掌門出現以來,孫道真頭一次感受到奇妙的平靜。他眼睛不再瞪大,嘴巴也合攏抿起,只是那血淚,怎麽都止不住。
    他的模樣似乎觸動了孫元一。孫元一鼻腔中哼出長長一段氣,一拂袍袖,松開孫道真身上的禁制。
    “他們參與這場鬧劇,終歸是死。至于你,本座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
    孫道真跌落在地,踉跄了一步,執着地沒有倒地。他一點一點直起身體,那駭人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崂山掌門。
    他突然咧開嘴,齒縫裏都是鮮血:“孫元一,老子姓呂,不姓孫。老子是呂蓮王,進化者的王,就算死,也會站着死!”
    他話音未落,早已蓄謀的槍口驀然噴出一閃即逝的花火。高熱氣彈從下颚直穿大腦,最後擊破顱骨,沒入天花板上被孫元一砸出的窟窿之中。
    孫元一萬萬沒料到他有自殺的決心,大袖一揮,一張潔白如雪的符箓從中射出,旋轉着騰起雪白符火。孫道真豁然被一個圓柱形狀的燈罩罩住,密密麻麻的白字發出白光,在燈罩上飛舞旋轉。
    這是封靈符陣,用于鎖住人死之時散逸的心神。但這只是第一步,要救他,還需要搭配封心束神訣。然而以孫元一的境界,咒訣可以用神識在剎那間完成,手訣卻仍要花時間從頭到尾掐一遍。
    他剛掐到一半,被束縛在封靈陣裏、滿臉是血的孫道真竟開口說話了。
    孫道真臉上堆滿了血染的笑意,赤紅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陣外的孫元一,那逐漸渙散的眼神最後,竟透着一絲快意。他舌頭被氣彈洞穿,鮮血幾乎是從嘴裏噴湧而出,這讓他的話語幾不可聞。
    但孫元一還是聽清了那幾個字。
    只有短短七字,讓孫元一掐訣的手僵硬在半空,如遭雷擊。
    “道心盡碎吧,父親。”
    連中年道士都有耳聞的流言,他一個自小在崂山太清宮長大的呂蓮王,怎會沒聽過?
    這是他的緣,也是他的孽,更是身為一名進化者最可笑的命運。
    進化者碎土之王,孫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