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诱权 > 21
    21
    那支箭攜霜穿雨,氣勢淩人,風追不及。
    皮開肉綻得穿透聲能叫膽小的人神魂皆驚了去,更遑論一旁死裏逃生的嬌柔女子。
    她看見遠處那高貴顯要的鬼剎将弓箭抛入湖中,轉而要抽出腰間的劍,向她走來。
    細雨輕到落在身上也無感,只是會蒙了眼睛。淮璎似乎有些看不清了,耳中的嗡鳴倒止了下來。
    “保護公子!保護公子!”
    想來是聽見了淮璎方才的聲音,遠處跑來兩名武夫。
    将淮璎驚懼的神智聚攏。
    她看見淩奪停下步子,按回劍柄,視線冰寒,落在她身上。
    算來,淮璎與他一個月未曾見面了,但卻好像漫長過許多個月之久。
    “刺客在哪?刺客在哪?”兩個武夫往周遭環視了一番,然後打量着淩奪。
    應該是他,但不怎麽像。
    氣度不像,臉不像,——眼底裏的殺意像。
    淮璎遲緩的俯身去扶許牧。
    許牧用只有他們兩人聽得見的嗓音道:“我們怎和殿下抗衡,不要說……”
    清潤的嗓音虛弱沙啞,似是被剝奪了氣力。
    淮璎遲疑地看向淩奪。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着那兩個武夫,兩個武夫對視一眼,不知到底什麽情況。
    其中一名武夫認出了淩奪手裏劍柄的印記。
    “是太子殿下!”
    兩名武夫慌忙跪下行禮:“不知殿下可看見刺客往哪裏去了?”
    好像這麽一問就顯得他們多麽稱職一般。許家的護院,自認出那把劍以後,巴巴地在淩奪腳邊讨好。
    “不知。”
    淩奪淡漠的嗓音沒有一絲起伏,眼底的殺意暈開,化作駭人的威壓。
    一月未見,這性子好像更冷血了些。
    兩名武夫不知該當如何,對視一眼,只得伏身跪着。
    淮璎看着淩奪神色閃過不甘,但一個是朝臣,一個是重臣之女,外人看着,他再也做不得什麽。
    除非他濫殺無辜,将這兩名目擊證人殺了。
    他若是會這麽做,就不必等到現在。
    淮璎扶起許牧:“我帶你去尋大夫。”
    只是她哪裏支撐得起許牧的重量,兩名武夫總算是找到事做,忙起身來幫忙:“姑娘,馬車在那邊。我們扶着許公子去便是。”
    淮璎松開手,将許牧交給他們。
    許牧倒是還能強撐着一口氣:“阿璎,你同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什麽話?
    若說他的話引人遐想,他口中的稱呼就要證實這一份遐想了。
    待到武夫走遠了些,淮璎才沉聲相問:
    “殿下,這是在做什麽?”
    湖水潺潺,那張弓早已沉進湖底,水波粼光讓光影流動,而淩奪的眸子幽深晦暗,未照得一絲光亮。
    “你不是都看見了麽。”他轉身欲走。
    “所以,你真的想殺我?”
    淩奪身形一滞。
    淮璎看着他的背影。
    背後的汗粘住淮璎的衣裙,此刻冷汗退去,經風一吹,更是冷的人發顫。
    “想了無數次。”淩奪擡步。
    淮璎未有猶豫的便追了上去。
    她的胸膛起伏着,呼吸也不順暢。情緒的起伏向來難以掩飾住身體的反應,她也想如眼前這人一般,一貫是鎮定的。
    淮璎抓住淩奪的手臂。
    “你若是想殺我,現在四下無人,你大可動手。”
    淩奪眉頭微皺,推開淮璎的手,“此處只有你我,你死了,誰最先被懷疑?屆時孤如何自證?”
    ——“別跟着孤,一直纏人,煩得很。”
    淮璎呆站在原地。
    她心底裏不相信,可是眼下有什麽能支撐起她這份可笑的直覺?
    是淩奪一貫的态度?還是方才的眼見為實?耳聽亦為實?
    她該相信誰?且,相信誰不都是同一個答案?
    淮璎揚聲道:
    “我做什麽能讓殿下放過我爹爹。”
    話是這麽說,可其中真正的意思,無非是确定父親的事是否與他有關。
    “?”
    淩奪微微低眉,胸腔處震蕩出一聲冷笑,笑得兩肩都顫了顫。
    他轉過身來,緩緩向淮璎走近,“你知道你多可笑嗎?”
    淮璎眼裏蓄着水光,卻平白透出一分堅韌來。
    “此刻倒想靠着孤的權柄來救家人于水火了,前段時間還清高得很,衆人皆濁唯你獨清。”
    “你能為孤做什麽?”他停在淮璎身前,眼神像在打量一個物件,從淮璎的眼睛掃視到她的肩頭。
    目光停頓在她的右肩。
    只是停頓了兩息。
    這般眼神,淩辱至此。
    淮璎忍住欲墜的淚,臉上神情顯得漠然了一些,她退後兩步:“既然如此……”
    那她就自己想辦法。
    她要去湖底,找到這冷面涼心之人的罪證。
    不管是不是如許牧所暗示,總歸多一樣證據,總沒壞處。
    信不信許牧,退路總要有——萬一許牧說的是真的,那她也不至于毫無還手之力。
    如此想着,她摘下帷帽,朝湖水奔去,一躍而下。
    冰涼的湖水深不見底,但淮璎幸運,那弓并沒有重到沉入湖底,而是在湖中心偏下一些的地方上下沉浮着。
    估摸着自己能屏氣到上岸的時間,淮璎費力游着,卻發現方才找弓的位置已經耗費了不少時間,她此刻得換換氣。
    于是她調轉方向。
    卻被一只手環住了腰身。
    淮璎掙紮,那只手十分有力環得很緊。她察覺這人應該是要把她帶回岸上去,于是她便也不再掙紮。
    還是嗆了不少水。
    回到岸上的淮璎劇烈咳嗽将水吐了出來,便見淩奪半蹲在她身前,眼底微紅,渾身濕透,目光滿是恨惱,要将她剝皮削骨吃了一般,以往的淡定自持在此刻險些蕩然無存,
    “想死?事情未定便不想活了?”
    莫名其妙。
    這世上的人都莫名其妙!
    淮璎回擊道:“你不是想殺我嗎?救我做甚?!”
    “你!”
    這倒是頭一回淮璎能将淩奪嗆得說不出話來。
    淮璎覺得自己多少也有些瘋魔了,在此種情形還能笑出來:“與蚍蜉作樂,堂堂太子,竟無聊到這般境界?那我大晉子民,豈非悲哀的緊。”
    這話是違了心了。
    換一百個人來看,一百零一個都會說,太子殿下絕不是這般無聊之輩,更不會是讓子民如臨深淵的無道之君。
    “不可理喻。”淩奪站起身,發絲尚在滴水,水珠滑過他光潔的臉,流入衣襟裏去。
    淮璎冷聲道:“我真是不明白。”
    未免弓尋不到位置,她要盡快将弓撿上來。
    于是她走到湖邊,往湖裏看。
    寒霜繞着周身糾纏,發抖的身子在坑窪泥地上搖搖欲墜,天光餘晖淡淡斜映。
    這光影如無形的手在推着她一般。
    ——她将要掉下去了。
    淮璎被一蠻狠力道猛地帶回,撞入一個滲着溫熱的胸膛。
    淩奪同她拉開了一點距離,鉗住她的脖頸:“你是有癔症嗎?!”
    “你是有癔症嗎?!”淮璎抓住他鉗制人的手腕,回罵道。
    她碰到淩奪手上暴起的青筋,卻明顯感覺他并沒有很用力。
    畢竟她還能罵人。
    他到底在搞什麽。
    “我沒有想死!”淮璎氣急。
    “那你在做什麽?”淩奪低吼一句,然後神色一滞,逐漸了然,慢慢松開了手,“你在尋孤的罪證。”
    淮璎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撫着脖頸,急促呼吸。
    “尋吧。尋到了又能如何。”淩奪慢慢又歸于平靜。
    只仍在滴水的衣衫與眼底的紅證實着方才的失控。
    “為了許牧,你……”淩奪似乎将話咽了回去,他笑了一聲,“孤教你能如何——去擊登聞鼓。”
    淮璎不語——是啊,理應如此:拿了罪證,帶上證人,去擊鼓,告一個太子暴戾,重傷朝臣。若如許牧所說,父親之災與殿下有關,殿下被查,父親的事情就該有了喘息之機。
    淮璎慢慢看向淩奪,可是,“若真有用,你此刻便不會允許我安然無恙的站在這裏。”
    淮璎繞過淩奪,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
    前段時間壓抑的無助與茫然的情緒似乎在此刻到達了頂峰,她想縮回閨房榻上,最好夜色也快些到來,允許她躲進被子裏。
    ——這個寺廟離家好遠,還要走多久才能走回去啊?
    渾身濕透,如此狼狽,這般走回家,那真是要讓人笑上百年了。
    只怕要讓人打上一個不知廉恥發了瘋的蕩/婦名號,釘死在恥辱柱上。
    好冷。
    淮璎突然覺得肩膀一沉。
    浸了香的鶴氅在淩奪跳下湖時就脫在了岸邊,此刻是幹燥的,還能完整的将淮璎包裹起來。氅尾拖曳至地上,沾了泥與枯葉。
    淩奪用手指吹了聲哨響,不消一會兒,付一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淩奪還未說話,淮璎倒是率先開口,“我不要你的東西。”
    她哪裏比得殿下身體金貴,也不需要他在此時護着。
    她要脫下鶴氅,鶴氅方一敞開,冷風便飛蛾撲火般往她的身體裏鑽,要汲取她的熱度。
    淩奪擋在淮璎身前,兩手拉住鶴氅合攏,遮住淮璎的身子。隐着薄怒。
    “還小嗎?這麽愛胡鬧?”淩奪定定看着她。
    離得近,淮璎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着的寒意,畢竟他也是渾身濕透,站在冷風裏。
    付一見此情景神色大變,趕緊背過身去。
    “殿下,你這是做什麽。”
    淩奪側頭對付一道:“去收拾一間房間,點上炭火,燒上熱水,動作快些。”
    “是。”付一從沒有接令這麽快過,腳底生風,輕功使出人生的新高度,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看淮璎的樣子,應當是不會再做出胡鬧之舉,淩奪将手松開。
    手背抵着嘴,淩奪咳了幾聲,一股腥甜從喉嚨裏竄出,手背染上一灘血跡。
    淩奪沒事人兒般從懷中掏出手巾擦了,又換一面擦了擦嘴上的血。
    “殿下,你……”淮璎一驚。
    “淤血罷了。大概是被你氣的。”淩奪丢了手巾,淡聲道。
    他近日有些太瘦了,好在有肌肉作底,但此刻身形單薄的站在風裏,那風呼嘯着包裹濕透的身體,淮璎想到那日所見的觸目驚心的傷。
    他便是鐵做的,也該有被錘彎背的時候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