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原本氣氛還算松快的帳內, 似是因這一句霎時陷入了沉寂。
姜姒怔了怔,沒懂為何忽然說起了這個。
是念着過往與父親的交情,然後聽說了之前的事, 所以特地來關心的嗎?
她溫聲回答:“知道。”
可雖然她說自己知道, 但坐在對面的林延明顯不信,擰着眉頭看了她一眼, 道:
“你确定所有參與此事之人你都知道?沒有被誰瞞在鼓裏?”
姜姒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這話似是意有所指, 這個“誰”, 是在說什麽人?
可對面的林延見她這副神情卻誤會了,以為被他說中, 眉頭鎖得更緊,卻沒立即繼續方才的話,而是嘆了口氣, 轉而提起了舊事。
“以前與你父親并肩作戰時,我們曾互相許諾過,若是有誰有朝一日無法還鄉,定當視其兒女為己出,盡力所能及之事。”
“但将在外, 無召不得回京,相隔千裏, 終歸是鞭長莫及。”
從不知曉還有此事的姜姒聞言一默。
時隔多年, 再次從父親生前至交的口中聽到父親的名字, 再瞧着面前人斑白的鬓發,她仿佛透過眼前之人又瞧見了父親的面容。
有些恍惚。
她想說些什麽, 卻被林延擡手止住了話語。
他的語氣有些愧疚, 也有些黯然。
“我一直都這麽安慰自己,而你母親當年也曾明言不願再見任何青州之人, 我便心安理得地呆在此處,自以為是地以為只要不去打擾,只要守好了邊關,一切都會安好。直到聽聞軍中同僚帶來的消息,說文山的次女遭了意外。”
“那時候我便在想,九泉之下的文山肯定後悔交我這個朋友了,言而無信,實在可笑。”
姜姒忍不住道:“您別這麽說……”
之前自韋屠雅閣設局一事她便知曉,青州軍中不少父親當年的同僚都是對遠在上京的姜家心存挂念的。
但上京距此千裏之遙,況且正如方才林将軍所言——
将在外,無召不得回京。
軍士們都是将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一天是一天的日子,能有這份心意,便已是十分足夠了。
若是因此成了心中無法釋懷的負擔,她想九泉之下的父親才會不得安眠。
可林延卻搖了搖頭,繼續道:“若我不知,也許還能假裝一切安好;可我知道了,繼續裝聾作啞就是自欺欺人。原以為文山走後,姜家會一直安安穩穩地生活在上京,永遠不會來這千裏之外的青州。可是……”
他低頭望着桌上的木盒,寬厚粗糙的手掌壓在盒蓋上,喃喃道:“可是你既然來了,也許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她望向那嚴絲合縫的木盒,心中疑惑時,卻聽見對面之人冷不丁又說回了最初的那個問題。
“當初上京城外山匪一事,崔軒受人指使有意借刀殺人,你可知這刀是誰?”
姜姒一怔,漸漸有些明白過來。
他是站在長輩的立場上,怕她一個不谙世事的後輩被人蒙騙而渾然不知,最後錯信他人而傷己身。
心下劃過一陣暖意。
她擡眸看向對面,認真道:“知道的。裴瑾仕途坦蕩而姜府江河日下不堪姻親,陸氏欲尋機會順利成章退婚;姜瑤不滿李家婚約心生嫉恨,尋由引我出城。兩人都以為是自己尋來的惡徒臨時變卦才有那場禍事,但卻不知其實都在他人計劃之中,唯有……”
她頓了頓,繼續道:“唯有一樣變數,便是突然興起登門相邀出城狩獵的裴瑾。”
當時也正是遠遠跟着保護裴瑾的裴府護衛發現了不對,提刀來護的同時折返回城尋來京衛,這才沒讓他們一行人全都不明不白地做了刀下亡魂。
林延詫異道:“原來你都知道?我還以為……”
他話音一止,将剩餘的話咽了回去,而後擰眉不解道:“那你都不曾想過要追讨一二嗎?畢竟當時若無良醫,你可就真的得一輩子與輪椅為伴了。”
林延的語氣十分認真。
“當初城外一事,雖然事後曾被人抹去痕跡,但世間只要做過的事就必會留下蛛絲馬跡。你若是想追讨所有參與此事的兇手,我可以幫你,裴家休想以權壓人粉飾太平。”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句,“你那糊塗的母親也不行。”
姜姒望着對面中年人無比認真的眼神和擲地有聲的承諾,不知怎的,思緒有些飄遠。
腦海中,突然浮現去歲她和紅蕊坐馬車前往莊子欲尋墨竹卻铩羽而歸的那日光景。
那日,陸氏攜禮上門商定婚期,她與姜夫人發生争執,而後在陸氏離開後問其為何将姜瑤匆忙送去了汾陽,又試探地提及姜瑤托她去城外伴山寺求符一事。
那時候的姜夫人是什麽表情呢?
驚愕?慌亂?心虛?或許都有幾分吧。
總之,原本堅持退婚的姜夫人在她說起姜瑤之後,當即松了口,甚至怕她糾纏深究,領着丫鬟離開的背影步履匆匆。
當時的她一個人留在前廳,望着姜夫人頭也不回的背影是什麽心情呢?
大概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失望吧。
姜姒不自覺掐了掐掌心,從記憶中抽回思緒,擡眸看向對面。
喉嚨緊了緊,眼眶有些難受。
林延沒說話,似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認真說來,這回只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就算當年和父親有過約定又怎麽了呢?父親還在時,陸氏也曾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說以後待她長大過門,定會待她如親生,可後來呢?
有時候所謂約定,不過是一吹即散的蒲公英,只在許下的時候最為美麗動人。
可風一吹,便也散了,了無蹤跡。
明明沒有誰會逼着人吃力不讨好地尋那蒲公英最後飄到了何處,是否落地生根。
唯有種下蒲公英的本人,背着一道名為良心的枷鎖,日夜難寐,負重前行。
姜姒心下微酸,想笑一笑讓氣氛松快一些,卻怎麽也笑不出來,澀聲道:“很感謝您,但是……”
她鄭重地搖了搖頭。
本以為這個後輩是礙于他人施壓才不得不放棄讨回公道的林延,這下是真的不明白了。
“為何?便是報去官府,也無人會道苦主的不是。而且縱然她們是被人利用,但害人之心卻無半點虛假。如此二人,作惡卻無半點代價,以後留在身邊怕是終成禍患。”
這個道理其實姜姒也明白,但她沉默片刻,還是道:“您就當我是心軟吧。”
沒等對面人露出不贊同的表情,她繼續道:“其實當初即使不是她們,崔軒幕後之人也會想盡其他方法殺人奪物,沒什麽區別,而且……”
而且,一位是自幼相識的表哥裴瑾的生母,一位是生她養她的姜夫人視若珍寶的女兒。
或許裴瑾舊年曾經對她有過利用之心,或許姜夫人确實心存偏頗,但都過去了,她不想攪亂已經平靜下來的池水,大不了遠着些。
也許有時候,日子本就是糊塗過着的。
林延看過來的目光似是含了幾分恨鐵不成鋼。
這個眼神,姜姒瞬間便記起了之前在汾陽五虎山時,毒娘子也是這般看她的,好像她是一個就會四處找虧吃的老實孩子還渾然不覺。
姜姒溫聲道:“您放心,我不會吃虧的。若她們再三越線,屆時再讨一二也不遲。”
語氣溫和,卻十分堅定。
聽見這話,林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終是嘆了口氣,道:“你果真和你父親的性子如出一轍,在某些事情上脾氣都如此犟,明明對自己無半分好處,卻非要堅持。”
他的語氣略有些悵然。
“若是文山在此,怕是會高興地跳起來,說怎麽就生了個翻版的小文山。”
姜姒聞言,眼前似乎又浮現了父親拍着膝蓋哈哈大笑的樣子,忍俊不禁。
沉重的氣氛似乎因這句而又重新松快起來。
林延問道:“所以剛才那小子沒讓你受委屈?”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小子”指的是誰,搖搖頭,笑了笑道:“表哥待我很好。”
林延哼了一聲,“待你好?卻把你帶來這兵荒馬亂的青州,還半途讓你被人給擄了去?”
姜姒瞬間就明白了裴珏臉上的傷是怎麽來的了,忙解釋道:“是我自己想來青州的,當初他還不同意,您看我現在不是好端端的麽?”
林延仔細打量了她片刻,也不得不承認姜姒現下确實臉色紅潤氣色頗佳,至少比他之前收到的信中提及的那副病恹恹的樣子強了百倍不止。
“如此便好。”他嘆道。
二人敘了會兒舊,直到外面鼓聲響起,似是軍營裏例行晚練的時辰到了。
姜姒适時起身告退。
只是臨別前,林延卻突然道:“崔軒幕後之人已有線索。”
她一愣,停下腳步,轉身看向端坐在案幾後鬓發花白神色鄭重的中年人。
“你林伯我雖一把年紀庸碌無為,但在青州還是能管些事的。但崔軒此人終究牽扯衆多,不是你一人之力能夠與之抗衡的。”
“我也知道你來青州是為了什麽,只是此事你切莫再深究,一切……”
林延頓了頓,沉聲道:“一切待過段日子,便會有結果,你且安心靜待。”
……
從主帳出來後,姜姒擡頭便瞧見了站在營外馬車旁長身玉立的青年,似是在等她。
她提起裙角放輕腳步,悄悄繞到他後邊,出其不意地拍了拍他的肩。
“表哥!”
青年似是才發現她的靠近,身形頓了頓,而後才轉過身來,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中夾雜着些許無奈。
“表妹。”
姜姒好奇道:“表哥剛剛看什麽這麽入神?連我都沒發現。”
按理說,雖然她刻意放輕了腳步,但那只是對于常人來說,習武之人不該連這麽清楚的動靜都會沒注意到,除非是心不在焉。
她沿着青年方才的視線看過去,瞧見不遠處的營地中,有一身穿緋紅官袍的年輕人從帳中走出,身邊的兵士皆抱拳行禮,似是對其尊敬非常。
“那是誰?”
若她沒記錯的話,青州軍內軍士上下衆人皆着玄色,包括從上京來的韋屠,也是一身缁衣銀帶。
思及此,姜姒的視線又在營地中快速掃了一圈,卻不見自己想要看見的人影。
說起來,自離開噬雲寨後,便不曾聽過韋屠的消息,方才林将軍似是也對此人諱莫如深。
為何?
不遠處的營地中,那一襲緋紅官袍的年輕人似是發現了他們的目光,竟含笑點了點頭示意。
姜姒柳眉微蹙,眸中劃過不解。
卻在此時,身旁傳來一道清隽低沉的嗓音,為她解惑。
“那是聖上派來的巡查禦史。”
姜姒一怔,下意識反問道:“查什麽?”
青年轉過身來,垂眸看她。
落日的餘輝遮住了他的神色,影影綽綽。
“韋屠。”
“叛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