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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8 章
    都尉府, 外院客房。
    紅蕊離開後不久,姜姒也沒了繼續練字的心思,索性扔了筆, 盯着書案上墨跡點點的宣紙發呆。
    潔白如玉的紙張上, 黑白交錯。
    都說習字靜心,習字靜心, 可只有真當心亂了的時候才知曉, 那都是哄騙自己的借口。
    書房那晚過後, 她原本想再次拜訪一下林将軍,不料林将軍卻托人回話拒絕, 只言現下多事之秋,謹記他曾叮囑的話,她便也不好再打攪。
    可亂成一團的心緒卻怎麽也纾解不開。
    理智告訴她在事情未明之前不該、也沒有資格遷怒任何人, 但感情卻告訴她,偶爾任性一下又如何?
    人非聖賢,哪裏能有絕對的理智可言?
    眼前明明是污得不成樣子的宣紙,可腦海裏浮現的卻是另一張面容,攪得人心煩意亂。
    她蹙眉, 伸手将紙揉成一團。
    篤篤——
    門外的丫鬟敲門,送進來一碗羹并一盤點心擺在桌上。
    姜姒擡頭看過去。
    丫鬟福了福身, 小心道:“是紅蕊姐姐讓我送進來的, 說是主君吩咐廚房做的, 讓夫人一定要按時吃飯,莫要餓壞了身子。”
    說完似是怕她拒絕, 趕忙退下了, 臨了還不忘輕輕地帶上門。
    吱呀一聲。
    合上的木門隔絕了外邊兒的一切,屋內又恢複了安靜。
    姜姒默了默, 望着桌上尚在散發着熱氣的吃食,起身走到桌前坐下。
    精致的白瓷碗中,切片的金黃栗子和白嫩山藥熬得十分軟糯,勺子一壓即碎,作底的羊肉湯味清不膻,入口暖胃。
    扁平的白瓷碟中,金燦燦的糖纏圓滾可愛,酥香軟綿,隐有槐花蜂蜜的淡淡清香萦繞唇齒之間,甜而不膩。
    她突然記起了上回吃這糖纏的時候,還是在汾陽祖宅的洗塵宴上,二嬸李氏為她特意準備的那次。
    裴珏就坐在她身邊,沉默地替她挾菜,替她回擊虛情假意的大伯姜明義,更是在慈和堂失火時替她沖進火場将卧病在床的祖母背出來,自己卻被火舌撩得衣角焦黑,燒傷了一片。
    那晚二人第一回共處一室的時候,她把藥瓶給他之後,他讓她早些歇息,自己卻避去了屏風後上藥。
    當時的她有些擔心,悄悄瞧了一眼。
    青年側腰上在懸崖前為救她而受的傷還未愈合,又添新傷,猙獰斑駁。
    甚至焦黑衣角都粘在了皮膚上面,撕扯不開。
    可他發現了她的目光,立馬穿好衣衫只說是小傷,無傷大雅,溫聲讓她別擔心早點睡吧,還淡定笑着說她給的藥很管用,過兩日就能好全,保證一絲疤痕都無。
    那時的姜姒除了上京城外的遇襲之外,從未受過什麽嚴重的傷,便也相信了。
    但後來裴珏獨自從汾陽趕回裴府,深夜回來的那次,她拉着人上藥的時候,分明發現之前的傷口根本沒有恢複如初。
    那勁腰上疤痕交錯,哪裏能看得出原來的樣子?
    雅閣那回,若不是她發現了他的異常,他是不是寧願拿把劍割到自己滿手是血也不願意和她說實話?
    還有這次,他在怕什麽?
    若真是覺得她是一個是非不分只會無理遷怒的人,那何必拐彎抹角地告訴她?一直瞞着她不就好了?
    又是找借口把營中的弩帶給她,又把信放在那麽明顯的位置還不夠,見她過了幾日都沒好奇地去瞧,便幹脆把信紙都拆出來放到一邊,為的就是讓她自己發現?
    這種費力不讨好的事做它幹什麽?
    對他沒好處的事,絞盡腦汁讓她知道,可明明能說出來博她同情的事,卻捂得死緊,圖什麽呢?
    以前父親曾說,看一個人,不僅要看他說了什麽,更要看他做了什麽。
    可她發現無論她怎麽看,都看不真切。
    嘴裏綿甜的糖纏似乎失去了滋味兒,越嚼越澀。
    姜姒放下了筷子,喚來丫鬟。
    “他去哪兒了?”
    聽到自家夫人喚聲的丫鬟推門進來,聞言愣了片刻,而後反應過來這個“他”指的是誰,連忙彎了彎腰回道:
    “主君去郊外營地了。”
    郊外營地……
    也是,這個時間點,軍中出了那樣大的事,确實應該在營裏。
    是她忘了,還以為像初來青州時那般會留在府中用午膳。
    丫鬟悄悄擡頭打量着桌前女子的神色,又掃了眼沒動幾筷子的菜,小心道:
    “夫人是有什麽吩咐嗎?是菜色不合胃口嗎?主君說若是您有其他想吃的,廚房裏準備了一堆上京口味的食譜,您可以随時吩咐。”
    姜姒搖頭,溫聲道:“沒有不合胃口,只是随便問問,沒事了,你去忙吧。”
    丫鬟福了福身,便要退下,臨走時記起一事。
    “城南書鋪的掌櫃剛剛已經将書都送到府上了,夫人有其他想要看的書嗎?現下人還沒走,正在前廳喝茶。”
    她一怔,“什麽書?”
    丫鬟眨眨眼,解釋了一番,垂首等待自家夫人的吩咐,卻等了半晌沒聽見聲音,小聲道:“夫人?”
    姜姒抿唇道:“無事,我沒什麽想看的,拿些銀子給書鋪掌櫃的罷,辛苦他跑這一趟了。”
    丫鬟應聲退下。
    沒過多久,便有人将書全都送了過來。
    姜姒也沒什麽繼續吃飯的胃口,索性讓人将書都搬去了書案旁,随手從厚厚的一摞中抽出一本。
    熟悉的書名映入眼簾。
    姜姒:“……”
    真是感傷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怎麽在離汾陽這麽遠的地界兒都能看見這書?
    有那麽火嗎?
    不對,應該問,有那麽巧合嗎?
    瞧見幾步外站着的丫鬟投來好奇的目光,她忙将書反手朝下放到一邊,清了清嗓子問:“這書都是書鋪掌櫃的挑的嗎?”
    丫鬟的視線在那本被自家夫人翻面兒倒扣得嚴嚴實實瞧不見名字的書上溜了一圈,心下轉了幾道彎,忽而恍然大悟,覺得自己明白了這話的言外之意。
    夫人看似是在問書是不是掌櫃的挑的,實際卻是在拐彎抹角地問主君呀!
    自覺理解了話中意思的丫鬟在心中為自己的機靈悄悄鼓掌,面上卻一臉誠懇道:
    “都是主君特意為夫人挑的。”
    等會兒出去她就去叮囑其餘的姐妹們,若夫人問起來都一律回答說是主君的意思。
    雖然話本子只是閑暇時打發無聊的東西,不比衣裳首飾能分出個漂亮與否,無非是選些市面上賣得火的挑着看看。方才的書鋪掌櫃的也只是将現下大家夥兒都愛看的全都挑了些送來,但要是實話實說可就是她愚鈍了。
    如今府裏兩位主子心情不佳,她們這些做下人們的看在眼裏是急在心裏。
    什麽叫做忠仆?什麽叫做聰明的忠仆?
    這種關鍵時刻的細微之處,不正是她們發揮餘力的地方麽?
    于是她又笑着補充了句,“聽說主君為了拟這書單子,花了不少心思呢。”
    姜姒喃喃重複了一遍,“特意?花了不少心思?”
    丫鬟維持住臉上的真誠,拼命點頭。
    她可真是府裏忠心耿耿的好丫鬟,為主子們的感情操碎了心吶,主君您就偷着樂吧!
    聽見回答,姜姒一時間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擺擺手讓丫鬟離開。
    丫鬟瞧見自家夫人比起方才似是緩和了不少的臉色,高興地“哎”了一聲,腳步輕快地出去了。
    屋內又是只剩下姜姒一人。
    她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伸手将那本被倒扣在書案上的話本子重新翻開。
    【一場惡戰後,溫書望着面前身負刀傷裙角染血的纖細人影,心中愧疚難當。為何每回都是林表妹在保護他這個大男人呢?他掏出懷裏的藥瓶遞了過去,低着頭,慚愧到不敢看她的眼睛。】
    【猶帶血跡的溫熱指尖似是不經意劃過他遞出的掌心,一觸即離,卻并未接過藥瓶。溫書愣愣擡頭,只見面前之人已經不複在那群惡人跟前的冷厲,反而渾身上下都寫滿了脆弱。】
    【林表妹咳了兩下,擡眸望過來,蒼白的唇輕啓:勞煩表哥為我擦藥罷,手腕使不上勁兒。】
    【瞧見眼前一幕,不知怎的,溫書突然覺得心底像是着起了火。】
    姜姒:“……”
    為什麽越看越覺得哪兒哪兒都透着一股莫名熟悉的味道?
    錯覺吧?
    她一把合上了手裏的書,倒扣回了書案上。
    可想想又覺得不對勁兒,拿起來塞到了旁邊那摞書中。
    但還是不順眼。
    姜姒擰着眉頭盯着眼前這摞書瞧了片刻,不放心地一本本拿起來檢查了遍書名。
    當她瞧見眼熟的某個名字時,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好麽,之前在汾陽的時候就聽四弟姜遠焱說過這書出了續冊,果然除了方才那第一冊之外,又讓她找見了一本續集。
    姜姒看着書案上被她單拎出來的兩本話本子,只覺心裏古怪極了。
    肯定不能讓丫鬟把它拿走扔掉,那不是欲蓋彌彰麽?還不如找個地方藏起來,眼不見為淨就可以了。
    她起身站起,視線在屋內掃了一圈,最後落在床腳邊。
    雕花木床離地稍有些距離,恰好有兩指寬的縫隙可以容納書冊進去。
    她走過去,将兩本“不雅”的話本子一股腦兒地都塞到了縫隙裏,直至從外邊兒瞧不出異樣。
    之前從上京離開時她竟然忘了,應該在走之前去四弟姜遠焱的書房裏檢查一遍的。
    這臭小子,讀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書?當時便不該心軟幫他瞞着。
    改日定要給二嬸去信一封。
    不知怎的,思及此,她的心情竟然莫名好了不少。
    方才丫鬟送書時,又從廚房端了幾盤新做的點心過來,就放在桌上。
    午膳沒怎麽吃的她突然覺得有些餓了。
    瑩白指尖撚起一塊豌豆糕。
    香甜軟糯,入口即化。
    廚房吳大娘的手藝果真不錯,這點心做得竟也有幾分上京鴻興樓的味道,也不知是在哪兒學的藝?她漫無邊際地想着。
    ……
    上京姜府的小書房。
    将聖賢書扔到一邊,百無聊賴地擺弄着手裏精致的劍形白瓷筆擱的姜遠焱,突然打了個噴嚏。
    阿嚏——
    他拉了拉蓋在膝上的小毯子,扭頭望了眼緊閉的窗戶,目光裏滿是茫然。
    誰在背後罵他呢?